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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情非得體】琴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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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d Mehldau 唯一一次到台北演奏是二零零六年九月九日,我在場,但 Brad Mehldau 並非我搭車北上的理由。那是一個腥紅的夜晚,施明德初發表了〈九九運動宣言〉,他說「台灣同胞們,這是決行懲罰的日子,站出來!」是日起,人群湧向凱達格蘭大道,台北城山雨欲來。圍城前胡德夫在台前激情高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伴奏的陳文茜接著起身帶領群眾比了拇指朝下的手勢,坐回電子琴前,再與眾人合唱一次〈美麗島〉。

凱達格蘭大道多的是像我們這樣晃蕩的遊人,我茫然四顧,舉起相機拍下幾張照片,感性已然確認這是重要的一刻、必須記錄下來,但理性尚未抵達真相的彼岸。我們隨波逐流領取了飲水和便當,然後趕到國家音樂廳門口和拉斯會合。她臨時生事,得錯過這場音樂會,遂將票留給我。此夜淡淡落著雨,她一如往常,見到我便笑著喊我的名字,或許是雨的緣故,她看來有些不安,我們沒來得及多說什麼,她把兩張票遞給我,我們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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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9.9_台北.凱達格蘭大道(照片提供:羅浥薇薇)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 Brad Mehldau 的鋼琴,在我仍命運渾沌當年,那緊緊揪著時代心臟的琴聲如電流穿過我。走出音樂廳我心情激動,又開始短暫相信人們應當為自己的才華負責,而那汲汲營營並不是為了自己。

上小學前的那個夏天,家中來了一架鋼琴,那是為了不足齡三個月因而無法註冊入學的我買下的。平日衣食檢樸的父母,決意在已經狹隘的生活空間裡嵌入這台龐然黑物,幫助因為被玩伴扔下而心情低落的女兒度過等待時光。我們出身微小而心意上進的家庭算是追上了那股台灣經濟起飛的中產階級製造潮,階級幻影裡總有一名女兒舉止合宜地彈奏莫札特。

與大部分幻影裡的女兒一樣,彈奏鋼琴的技能最終成為我們佩戴的首飾,它既未帶給我們舞台上的光耀,亦未指引我們名利財富,只在某些需要的時刻,被我們撿出珠寶盒,短暫燃熱場合氣氛。斷斷續續彈了十年之後,母親擔憂我眼睛弱,終於不再讓我求師續練,但我心裡清楚,不願再彈,是因為我無法吃苦,我的心志沒有堅實到可以深入琴鍵世界無盡鍛鍊。因為曾經如此接近如此清楚,從此鋼琴成為輕易使我感覺心痛的事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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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學前的那個夏天,家中來了一架鋼琴(照片提供:羅浥薇薇)

拉斯在一場募款晚會聽過我彈琴,我是壓軸節目,但是彈得很差。幾年後她才迂迴地表達她的想法,那是有一回我給她聽挪威鋼琴手 Ketil Bjørnstad,她聽畢,抬頭笑著說:「我知道妳為什麼喜歡他。」我側頭,不曉得她想說些什麼。

「因為這就是妳彈的鋼琴啊。」

她自然不是在誇讚我的演奏水平,只是表達她知道了,她有聽見我無能以自制與技巧遮掩的、質樸的訴情。我也笑了,我們把話題引向別處。

論文陷入困頓時,音樂系的學妹給了我琴房的密碼,好讓我可以隨時潛進去彈琴。我後來偶爾會自己翻找曲目來練習,由於識譜甚慢,通常我會一面聽著喜歡的樂曲版本,一面反覆彈奏樂句。有陣子迷上了李希特彈拉威爾的〈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我從圖書館印下樂譜,坐在琴房戴起耳機一句一句練習。印象裡是一個淺灰的下午,我恰好把曲子初初練過一輪,正試著順暢彈奏全曲,門外忽然有人敲門,我轉頭一看,是個有著中東輪廓的瘦弱男孩。他對我微笑,示意我開門,然後指著架上的樂譜說:「我從門外看見這樂譜上有我的名字,好想聽聽以我名字為題的音樂彈起來是什麼樣子。」

他的話聽起來像夢囈,我無情地伸手向他索討證明。他從皮夾裡抽出學生證,上頭明白寫著「Pavan」。我請他坐下,為他一個人斷續彈奏了給逝去公主的孔雀舞。他滿足地離去,我們沒有再見過彼此。

那段期間還練了三首德布西、兩首半的〈郭德堡變奏曲〉,缺乏規律訓練的緣故,耳朵比手指快太多,時常感到力不從心。肉體如籠,僅能靜靜煮熬。我開始聽另外版本的〈郭德堡變奏曲〉,在那之前慣習的都是顧爾德一九八一年的版本,拉斯和我一起聽過,我們從宜蘭驅車回到台北,車上其他乘客忍不住埋怨顧爾德無端使人神經質。

也是那次旅程讓拉斯開始聽爵士。她所聽見的第一首爵士樂是 Bill Evans 的〈My Foolish Heart〉,音樂從音響裡流出不到十秒鐘她從走廊盡頭的房間疾走出來,瞪大雙眼問:「這是什麼?」她開天闢地的表情至為感染人,像第一次淋了雨知道是雨的海倫‧凱勒。

為答謝她的慷慨賜票,許久之後我燒了張 Max Richter 的專輯給拉斯。那說不上是古典更難以歸類在爵士的音樂,我不確定對她而言是否過分耽溺而情緒化,但她一如往常欣然愛惜,並回贈我一整本瑞蒙‧卡佛小說集的英文複印本,我寫信給她:「念了一篇覺得心就凍住了。」接著寒武紀降臨,黑暗年代,隕石撞擊,巨獸在我們之間橫陳死去。

第二次聽 Brad Mehldau 在英國,他的琴音變得更複雜,又更趨向搖滾一些,我上網搜尋拉斯寫過的、關於 Brad Mehldau 獨奏專輯的文字,回頭怎麼也想不起來,當年她究竟是為了如何要緊的事放棄那場不曾再有的演奏會,人都到了,又怎說無法入場?或者她其實知道我必然攜伴,為了使我能夠安心聽到這音樂,她選擇吞進心願、放棄座位。細想下去,回憶迷惘,竟連票券是否是她給的都心生疑慮。我於是私訊問共同的朋友 W,是否我記憶有左。W 果斷地回答我,票其實是她的,無法到場於是送了拉斯,並不知道她後來轉給了我。

一切逝無對證。她是否真正到了音樂廳將票親手拿給我呢?她難道不是將票券寄存在櫃台讓我領取?而我記憶裡那張略顯倉皇的臉呢?雙眼瞇作一線的笑容,呼喊我的聲音。她說 Brad Mehldau 的音樂「仿佛過去在他心裡刻下了一些傷痛,而他不願說出。」又對我說「消失不一定會帶來傷痛吧,傷痛才會帶來傷痛。」好像在我耳旁。此刻全世界無處可去的鋼琴下成一座森林,埋葬不曾被深究的生活與不可能的愛情。


騎士
騎士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 
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著有小說《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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