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子選單列表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情非得體】最後的倫敦(它帶給你這些小小的死)

  • 字級


weiwei

與刺青師數小時的搏鬥過後我拖著裹上保鮮膜的左腳,拐拐地穿過正午的市集,感覺自己是一隻受傷的小動物,但暫時安全了,要走回自己的洞穴。市集裡攤位正散,我盡量把腳步放輕地路過黃色招牌的哥倫比亞雜貨店、用黑板綠寫上中文的越華超市、為磚造建築佩上領帶與珠鍊的塗鴉,幾名非裔男子出聲關心我,我禮貌著微笑走遠。

這是飛離倫敦前的倒數三個禮拜,我讓長居柏林的藝術家兼小說家鄒永珊為我畫了薔薇素描,以為新紋身的線稿。我們在柏林小畫廊的開幕初識,她在獨居的工作室裡攤開一張一張書法給我看,帶我去吃深夜的甜點,現場口譯溫德斯正說著的故事給我聽。我喜歡她整個人有量有重,繭活在那城又輕若鴻毛,我想請她借一點沉著而優美的筆觸讓我帶往未知。

我想請她借一點沉著而優美的筆觸讓我帶往未知。

我走得很慢,甫刺青那種「感覺受傷」的心情使我願望徹底被世界的聲音與氣味包圍。或許正是這種「感覺受傷」使我渴求刺青,肉身受傷之後理直氣壯的虛弱使我甘心放棄武裝:不必這麼用力了,因為沒有力氣;不必非得做出什麼選擇,因為現況不由人。放棄的膜溫柔包覆我,我被自己的傷所保護了。

花去一個小時回到家,我放下背包,拉長了腳坐在客廳地毯上喘氣。安娜走進來探看我:「妳搭公車去做了一個腳板上的刺青,卻走路回來。」

她皺著眉頭,「我真不懂妳的邏輯。」

果然,正如她所言,毫無邏輯的我隔天傷口腫成麵包那樣,連挪步都困難。我勉強抵達鄰近的家庭診所伸出腳說這很緊急,診所櫃台的女人攤攤手說,前一天沒有預約,不可能當日看診。我坐在診所外看著早晨公園的小山丘,感受血管在發脹的皮肉底下突突跳動,心一橫撥了電話給露易。

露易是我到倫敦之後,除了同學之外,認識的第一個台灣朋友。剛來的那個冬天久咳不癒,每晚只能坐著睡,懷疑是英格蘭空氣過於乾冷,便上網找了一台增溼器,露易是賣家。我們約在新十字車站外的斜坡面交,她開車滑近我,搖下窗,我愣了一下,是自己人。銀貨兩訖之後我站在街邊,一下子失去防備地開始抱怨吝嗇的房東和思念的食物,過了二十分鐘她豪爽地說:「上車吧,我送妳回家。」

露易是名藥師,我在電話裡簡單向她報告了傷勢,她以一貫的「沒問題」風格說她會幫我從藥局拿藥,不過得等她下班。我們約在金融區人流熙攘的waitrose超市門口,她像個短小精幹的西裝版耶穌基督,提著解藥下凡向我走來。

不像我這種在租屋處只想接手舊電鍋買IKEA 桌椅的過客,從小就來英國闖蕩的露易家裡擺的是從台灣裝貨櫃運來的實木家具,她還說過小留學生幫派的麥當勞談判奇譚給我聽。「老大會罩我,」她輕鬆地說,「他的報告都我寫的。」因為不習慣倫敦吃食,初到時我隱隱憂鬱,露易領我去一間至今我仍覺得是全世界最棒的越南餐館東鴻(Cafe East)吃飯,咬著涼拌河粉裡那口味激似台灣鹹酥雞的炸豬肉塊,我的心像磁鐵塌地與那冷冽街角的小店招牌緊緊黏合。

我們坐在購物中心中央的長椅上,耶穌露易看了看我發腫的左腳,輕聲指導我用藥與包紮的正確方法。

「早知道先打給妳,」我無奈地說,「我試著去藥局問,但沒處方箋根本拿不到抗生素。」

「我還帶了兩種麻醉藥給妳。」她笑著揮揮手上的藥膏,我的朋友真的好罩。

其實我們不久之前才碰過面。我們約在她新買下的公寓,我先到房仲那裡拿鎖匙,替她聽了保全設施與中央空調的開關方式,然後坐在空蕩蕩的客廳等她。「我最喜歡這裡的燈光夜景,我的夢想就是住在其中一棟大樓裡。」有一回開車經過金絲雀碼頭時她這樣說過。這間公寓在米爾港,已經靠近,但去的時候過午不久,站在落地窗邊遠望,眼前荒白。我無法確定能不能算是完成她的心願。

那天以為是離英前最後一次見面,她問了我許多關於感情與未來的事,我一點也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我遞給她一張問卷,是我和安娜正進行的計畫、她在舞蹈學院的畢業製作,一百天內我們會分頭每日做一件規律的事:她每天蒐集一段錄像,我則做了一份問卷請人填寫,上頭唯一的問題是:「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當時正處於強烈的生存危機,對「我」之所以為「我」發出了深入地心的懷疑,我預設無主無魂的自己其實散成了萬千碎片貼附在所有我接觸過的人的記憶裡,於是想試試看能不能至少回收一點,給我敷在心的裂口上。

她接過我的問卷,很認真地低頭用英文寫了滿滿一張紙。每天幫我填問卷的對象都很認真,導致我很快發現這整個計畫流於自慰並且本質粗暴。要人對面坦白是一種暴力,而我快速失去窺視他人眼裡投射的「我」的興趣。

我和露易再次告別,揣著藥,搭上輕軌列車,轉一次小巴士回到住處,把腳清潔好,細細塗了藥,裹上紗布。安娜說,要拆了自己的床板和衣櫃去布置展場,她打工餐廳裡的廚師來幫忙我們,等待小貨車的空檔,她為我在院子裡和所有即將離去的物件拍了張照片,我微微彎曲受傷的左腳咧著嘴笑,眼睛都給深深埋住。

小說家畫給我的那叢薔薇其實沒刺完,只刺了一朵。實在太疼了,我帶了一本書去看,卻痛到連一頁也翻不過去。那疼痛深觸無底,到現在我還沒勇氣繼續刺,與一座城市告別豈止是如此纏綿的事。



騎士
騎士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 
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著有小說《騎士》




上下則文章

主題推薦RELATED STORIES

回文章列表

關閉

主題推薦

心情不好可以逃,但媽媽這個身分怎麼逃?那些媽媽無可訴說的心事

當媽媽其實沒那麼快樂光彩,事實上有點灰頭土臉,甚至讓人窒息。全職媽媽可能被外界眼光誤解「不過是在家帶小孩,有多累?」,雙薪家庭中,母親下班回到家則要開始第二輪班(家務、照顧小孩),看五篇文章帶我們了解媽媽的苦。

248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