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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黑暗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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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常到台中,明明是一個那麼近的地方。原因我一直不太明白。

自從 1997 年夏末去探訪正在成功嶺受訓的學長,十多年來,我到台中的次數可能十來次而已,而且是最近幾年才密集起來。回溯大學期間,除了搭乘客運往返台北、台南兩地途中會在朝馬站停靠,印象中似乎未曾進過台中市區。

雖說這幾年比較密集,多半也是去參加一些活動,停留幾個鐘頭,行程來去匆匆。

對我來說,到台南,是回家;到高雄,是回爺爺家;到屏東,是回當兵的地方,動詞用的都是「回」。我在這些南方家園,能確實感受到記憶的溫度。

而台中,動詞用的總是「去」。扣除 1997 年 8 月 31 日那天,童年去過的科博館、玩具反斗城,還有聯翔餅店的太陽餅(大學女友是台中人,每回返鄉她都會帶一盒上來),我和台中之間並無什麼關係。台灣幾座大城中,它是我的陌生異地。

於是每回走出台中車站,就像準備展開一趟無回憶牽絆、不會睹物思人的行旅,甚至會生出一種類似出國的錯覺。也由於台中的城市面貌總是劇烈改變著--這個十字路口又昂然立起一棟新樓,那條舊街的風景突然缺了一角(猜測是某些老屋被拆了),連我記得的台中腔好像也變得跟以前不太一致。

更別說那條最重要的路,名字被當局硬生生改掉。我原以為斷裂的是自己身為過客不甚牢靠的記憶,眼前這座城市卻用硬邦邦的街牌告訴我,它悄悄在抹除自己的過去。

就在這樣一處繁華而疏冷的他鄉,我初次聽見了那首歌。倘若事發在其他熟悉的地點,感覺想必會很不一樣,我把它喚作旅途中的歌曲。故事起點是火車站擁擠的月台,我那班自強號於正午到站,我攔了一輛計程車,請司機開到綠園道。那天是 2014 年 7 月第二個星期六。

我的新書剛在前一週出版,夏天安排了許多相關活動。精確地說,七十二天之內共有三十場,舉辦於不同城市裡不同的場域,各有不同的規模,每一場來的人與他們營造出的氣氛也各異其趣。同一時間,我在台北居住多年的公寓碰上整修期,工人成天敲敲打打,我逃難似的搬到姊姊與姊夫家暫住了一個月。

整個夏天我居無定所,隨身行李一提便即刻上路。我像一艘暫時無法返航的船,漂流過十座城市。火車、高鐵、捷運、公車、腳踏車、租來的摩托車,乃至航向香港的飛機與九龍的夜班小巴,各式各樣的交通方式幾乎都涵蓋了。它們帶我到一家家書店、咖啡館、酒吧,我面對一群群不同的人,重述著類似的語句。

有些場合我會比較疲倦,幸好多數時候都能聚精會神,才能這樣一站一站走下去。這天下午的發表會是第四站,後面還有二十多場等著,講座結束我從書店下樓,坐在公益路旁深呼吸了一口氣。潮濕悶熱的氣息灌到我的肺裡,我忽然覺得這個夏天還好長,會流很多的汗,說很多的話,需要豐沛的能量與意志去度過它。

我心裡當然也知道,會享受這段過程,牢記每個細節與每一張說過話的臉,這些東西會讓我回味無窮。而這趟旅程的意義,有一天我會完全弄懂。

我在中興街的義式餐廳用過晚餐,走入鄰近的咖啡館,是一棟精巧的兩層樓房,門前擺了一具發亮的冰淇淋模型,幾扇方窗滲出火舌般的黃紅光線。我在一樓入座,身旁有隻黑色的豬,頸背負載著一只圓盤,牠別無怨言。

店裡的擺設、家具的挑選與光線的強弱,處處經主人費心思量,踏入店門那一刻就能察覺。不過我的眼睛並未聚焦在身處的空間裡,反而是喇叭傳出的音樂揪緊了耳朵。有個女生正輕柔地唱歌,她發聲的方式彷彿說話一般,每一句都像在傾吐心事。

那似曾相識的歌聲、約略耳熟的旋律與動情的詞句,默默在我內心激起了共鳴。

這音樂應該出自於我熟悉且喜愛的創作者吧?一時半刻卻聽不出是誰。當我正要開啟手機的辨識 APP,店員送來我的拿鐵。

雷光夏 / 黑暗之光【光之影特別版 CD + DVD】
雷光夏 / 黑暗之光【光之影特別版 CD + DVD】
「請問妳們在播什麼歌?」
她搔搔頭,「你等等,我到櫃檯後面幫你看看。」一會兒後她走過來,「是雷光夏的《黑暗之光》。」

店內人聲雜沓,依稀中我聽見幾句歌詞,抄在筆記本的空格裡。走回街上我請朋友到便利商店買了幾瓶啤酒,接著到市民廣場的草地上躺下。我們看向清朗的夜空,遠處有狗的叫聲,我想起剛剛抄下的句子:

繁星亮起 回憶浮動
曾經存在 如今隱沒

繁星亮起 宇宙甦醒
美麗的夢 請別遠走


十一點我跳上計程車,趕到火車站,在自動售票機買了一張區間車車票,午夜時分抵達彰化。步出車站前門,我望著陌生的街景,才驚覺活了三十五年,這是我第一次到彰化。

我住的旅舍在車站旁邊,隔壁是台灣大戲院。我在中正路找到一家宵夜攤,吃了一碗爌肉飯,回房間打開窗戶,正對著深夜車站,空曠的月台已無旅客的身影。洗完澡我坐在電腦前,點進 YouTube 搜尋《黑暗之光》的每一首歌。

我專心聽著,一邊去理解關於這張專輯的種種。它在 2006 年底發行,那時我人在國外,並未留心島上的人事物,這是我錯過它八年的合理解釋。但我情願相信是時機未到,當年二十七歲的我聽見同樣的歌,未必會有現在同樣深刻的感受。

那是時間的作用。時間是輕輕掠過的河流,波赫士是這麼說的。而我好像永遠是一條漂流的船。

隔天中午豔陽高照,吃過肉圓我在舊城區散步,晃入一間開在光復路的唱片行,許多 CD 黏著店員手寫的介紹,我想像附近彰化女中的學生放學後來買唱片的光景。可惜架上沒找到《黑暗之光》。

下午座談會後,我搭便車回台中,到 Forro Café 準備晚上的派對。Forro 的店主是手風琴樂手王雁盟,與他拿手的樂器一樣,如果每個人的氣質都像一種音色,他聽起來就像手風琴,誠懇、善良,見識過一些風霜。

幾年前他到台中開了這家店,就此定居下來。我上一本書出版時來過這裡,因此認識了他,一晃眼三年沒見。派對終了我們和幾名員工與朋友去吃熱炒,澎湃的海鮮和生啤酒擺滿了整桌。稍晚有世足的冠軍賽,我會在 Forro 附設的民宿過夜,今晚大概又不用睡了。

餐後我們在路邊抽菸,我有點醉意,身體疲憊心情卻很快活,與眾人聊起昨夜與《黑暗之光》相見恨晚的事。我發現雁盟眼睛突然一亮,嘴角帶著笑意,此時我終於恍然大悟:專輯裡的手風琴,正是他彈的,那溫潤的音色,就蘊涵了他的氣質。

我將菸頭彈入水溝蓋,坐上他的車。窗外不再是一座繁華而疏冷的城市,我開始感覺到暖度。




在遠方相遇
在遠方相遇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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