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中,強虜灰飛煙滅。」為何能灰飛煙滅?因為各自破解了咒語,讓自命醜怪的也能有一刻,笑如菩薩。這是古美門的法庭,也是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庭院。
古美門研介這個律師,被形塑成只要有錢,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為連續殺人犯脫罪,且無良心愧疚,表面上很符合他常給人的負面形象──食腐肉的禿鷹。但繼續往下看,有古美門在的地方,好壞都現形,且各自伸了一記懶腰,好的也長壞枝、敗壞的也生綠芽,遠遠看過去,不就是小說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庭院?或有魍魎群舞,或有仙界笛聲,他在廊簷邊,讓那些相生相剋的黑白,認識彼此的相似。
而如今廊簷不見了,我們這時代不關燈的,也不信鬼神,任憑兩界龍蛇雜處,黑夜如白晝,鬼有時差、人也亂了套,安倍晴明就算在今朝也難以施展,只能變成是古美門研介。古時候會把鬼收入水鏡中,如今則四處都是鏡頭、SNG 新聞車的世界,促使整城的腎上腺素都高漲了起來,因拍攝到人如猴子第一次碰到鏡子的怪趣畫面,嚐過惡品味的甜頭,人們便拿著鏡頭,如古代人拿著火把上山找尋傳說的怪物,以這世界都在上演聊齋的概念,不是想照仙,就是想抓妖,那人呢?「人」太不趣味化了,閃開吧!那迷戀鏡頭的,久了自知醜怪,於是一逕地尋找同類,將這世界想像成但丁的地獄、或是信奉畫皮的妖國仙鄉。
古美門研介沒有驅魔神探康斯坦汀的異能,卻看清了 21 世紀的社會因哈哈鏡的無所不在,而深知人只要面對鏡頭就變形,進而明瞭人鬼並不殊途。他將人趕出這處處是照妖鏡的世界,打回人形,回歸人就是如此庸常、誰也沒比較特別,誰也沒資格被封為他人之神。打破多年商業天羅地網的騙局,人們終於能安睡、放屁打嗝、保持一個愚人該有的好奇心,安於自己的物種設定。他經手的各種案子,都是將當事者自以為的形象去除,以本態再度被放回叢林裡。
所以他非常不討喜,因為他違反了如《自戀時代》一書所描述的,人群信奉的熱血、封神、正面思考、是非的快感。一切加了氣泡、得來速的可樂模式,他都將其打回溫甜水一杯,以個人小劇場的方式,點破他人日日照三餐的「浮誇」。
摘除了浮誇之後,有些人彷彿被扒光了一樣。這堆沒有人要的真相,是現代人最掩面害怕的事物,於是他爸爸(知名檢察官)得知小古美門刺激同學,直言沒有聖誕老人時,反應異常嚴厲,並責問他:「你有沒聖誕老人的證據嗎?」這已跟那位北歐老人無關,而是他知道這孩子跟世界是反方向走的,沒有謊言,人類的進化可能都被懷疑,這是一個集體的默契,身為一名「謊言」戳破者,你必須有多大的本事與膽識證明?此外,你必須多用功與成功?不然,眾人會把你本身的存在都當成一個「謊言」存在,如對待伽利略一樣。
因此他的父親偷偷僱用服部管家,守在古美門身邊,因為明白他孤獨是必然的,誰容得他如此掃興。關於童年古美門的戲份不多,包括他自作聰明地拆穿同學關於聖誕老人的夢想,嚴父曾形容他為地溝鼠,只能就讀三流大學,未想司法考試竟一試得中,他從小體弱,不適合運動,謝絕所有集體熱血行為。某集他為童星打官司,而與父親對戰,總算透露了自己十幾歲就自立的心情,他對小黛說:「妳不知道十幾歲就要斷絕親子關係是多痛苦的事情。」他在法庭上咄咄逼人,其實私下活在一個卵裡,那裡要殺菌、保溫、食物合宜,他被妥善隔離著,誰也不要靠近他的結界,他在怕什麼?
怕人。那一股腦的溫熱或一個勁兒的想要什麼的執念,他唯恐自己情感的洶湧也淹沒了他,他就不能睜大眼睛清看這世界,他選擇維持距離的冷,來熱愛這光怪陸離的社會。
從未有敗訴紀錄的他,第一次敗訴時,痛苦到躲在溫室裡,把自己催眠成一株植物,不僅是因他深怕父親批評他是「地溝鼠」的反撲,也因朋友不多的他,「成功」是他保持自身安全的方法,如同他可以獨自在高山上思考一般,他跟窮哈哈、願意為「正義」打拚的魯蛇派小黛不同,也跟外貌與家世上都是人生勝利組的羽生不同,他的「成功」是為了保有絕對的獨處。怕自己變成「群聚為盲」的一員,更怕自己也陷入那溫情裡,這樣的恐懼之深,近乎到了擔心一旦被人擁抱,就可能卸除多年心防的程度,所以「成功」像呼吸一樣重要,猶如立個牌子標註自己:「內有鬼怪,不要靠近我。」
這人物讓我想到小說《刺蝟的優雅》中的管理員荷妮,雖然內在溫暖,但外表尖銳。古美門跟荷妮都有社交障礙,古美門碰到人的戲劇化舉動,或許是戲劇效果,但那避重就輕的輕浮感,顯然暗示了「請勿深交」的訊息。身為律師,他看遍了社會精緻下的粗荒,井然有序的「進步」中,人的動物性相形勃發。於是古美門如同安倍晴明,習慣著夜衣、陪百鬼夜行,隱形般洞察人各種犯罪心態,以及在過緊的發條鬆脫的剎那,人是如何失足墜落的?所以他提醒律師羽生在偽善的雙贏主義中,要正視人性醜陋的一面,才能讓人幸福。在高中生面前,他直接上課:「所謂人字,就是雙腳踏立的孤獨。」
這來自於溫柔本意的兩段話,如生物學家,觀察各種形態的生物百態,別人覺得醜的,他也視為美好地觀察,研究牠們為何弱肉強食、為何欺瞞百姓、為何霸凌老師、為何人人都愛扮演法官、自認上帝?又為何自己的土地被汙染了卻甘願認輸?他不厭其煩地觀察各種罪的衍生。不是出於愛,他不會願意這樣一再看到人的醜陋外,仍嚴厲又尖酸地教訓甘願被工廠拿錢打發的農民,他知道,他要模仿「惡」,才能讓沒真正見識邪惡、得過且過的人,明瞭自己必須要有多堅強。
這樣不想敷衍了事的人,必須多孤單?不容許自己精神上有任何懈怠,不能像小黛律師隨便看一下晨間劇取個暖,不能用那些溫吞的幸福來麻醉自己,要維持一定尖銳度,將自己的心智當成在磨石上的刀鋒,一出手,幻象便被他戳破,「沒人真的能判斷善與惡。」他說。也無人能看到事物本相,只是身為一個人,很難跟他人分享這些,他選擇孤獨,仍苦澀於孤單。
正義背後的副作用是它強大的娛樂性,且一再透過電視與網路傳染擴散,於是,善惡像速食麵一樣必須快速吃到,為了要維持「娛樂」,必須更刺激且不間斷,人性與案件都要放在砧板上大塊切剁。而正義產生的娛樂性,因為能讓使用者自我感覺良好,一時間會讓大群人如空中有免費嗎啡般上癮,所以古美門研介最有名的法庭辯論是:「真正的惡魔是無限膨脹的民意,堅信自己是善人,對落入陰溝裡的髒狗進行圍毆的善良市民。」只要是看起來很像「正義」的娛樂,通通要吃到飽,從電玩、電影、電視,都關乎「正義快感、道德亢奮」,這是 21 世紀擴散最快的思想嗎啡,許多人變成古美門口中的羽生:「你蔑視別人,放大自己的身段,為自己的聰慧而陶醉。」爬到罪上面,迎向自己的道德高潮。
然美與不美,都是你我無從評價的,這是安倍晴明的庭院生態,古美門研介拿著六法全書,讓所有潔白的花瓣,凋零後混著爛枝泥水流去,這是大自然的生態,所有立刻能說個分明、且除之後快的東西,都不屬於天地自然本身。我們太習慣用螢幕去看人,可以平衡陰陽的真實環境消失了,只有放大與縮小的管鏡情緒。慢慢的,鏡子裡動作怪趣的猴子將走出來,取代我們的本相、變成我們,我們正為了自我的消失而存在著。古美門研介則再三地扮演我們的「醜惡」,提醒我們鏡像裡自欺的「形象」正在吞噬我們,結果,我們每個人都是白雪公主中的那個惡皇后,為了點螢光,便走進魍魎之匣。
古美門對我們,如小王子對他的玫瑰,即便徒勞,也矢志要還原我們。一朝見得了本相,生命才有自由的可能。
﹝劇情簡介﹞
《王牌大律師》(Legal High)為 2012 年開始播出的日劇。主角古美門研介(堺雅人飾),是個穿梭在法律灰色地帶,不惜雇用影武者打探隱私、各種伎倆皆使得出來,卻擁有著不敗紀錄的知名律師。而與他演對手戲的黛真知子(新垣結衣飾)則是個充滿著正義感、憑著一股腦兒向前衝的熱血律師,信念完全相反的兩人,因多次法庭合作而互相影響。
第二季並加入型男律師羽生(岡田將生飾),主張 Peace 與雙贏策略,且因其所散發的正向力量,而成為媒體寵兒。由於三人形象符合社會現況的對照,以及古美門研介每場官司的精采論戰與結辯,使觀眾在善惡之間,思考所謂正義的真意而受到歡迎,是近年少數口碑與收視都雙贏的日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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