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當我們還年少時,或許曾對大人為了棲息地,因而欺壓異族的生存權感到憤怒。當時我們眼神炯炯、思緒清明。長大之後,生途如此疲累,我們開始貪戀也癱軟於所有便宜行事中,那大量的採收、大舉的擴充,不見血的殺戮,讓我們安穩。我們忘記還有人仍在麥田裡,以憤怒在愛著我們這些大人們,這少年無法回家、也沒有人去找他,他太異類了,他不惜用恨來愛我們,這樣傷害自己的愛法,讓他跟 Kurt Cobain 一樣無法離開「麥田」,但,親愛的艾瑞克啊,那裡已沒有捕手了。
萬磁王是不是反派?可能要先問人類對於其他族類者而言是否為反派?
《X Man》這系列的故事,大致上融和《1984》與《美麗新世界》的合理想像,如果你不是「宿舍管理員」老大哥認同的物種,你沒辦法住在這棟榮光的巨塔裡。驅逐是必然的手段,萬磁王終生流浪在各個牢獄間,他寧可住在牢獄裡,也不想像魔形女,變成你或我,跟我們一樣,變成跟大家很相像的人。是的,我們略有不同,我們模仿所身處階級該有的立場,然後延伸出我們的是非價值觀,如漢娜‧鄂蘭提出的「平庸的邪惡」。我們接受的資訊不全,以我們角色的視角對當時的判斷,是無法全然無誤的。
所以萬磁王說:「聽命行事的人曾讓我受盡苦頭。」在「生存」的條件下,我們能做正確判斷的機率的確很有限。
請容我講述一下萬磁王還是猶太小孩艾瑞克時的人生。
他應該有個被迫倉促離開的家,還沒收拾的碗盤,主人的餘溫仍在,或許還聞得到一點驚恐的氣味。主人翁家的兒子艾瑞克被穿上藍白的集中營服,與父母分別關起來,他激憤地把鐵柵欄以念力扭彎。再次能與家人見面時,就是納粹長官想測試艾瑞克是否能成為他們的人肉武器,因此犧牲了他母親,只為了再喚起他的憤怒。這一次,他幾乎一瞬間把辦公室給毀了。於是他被送進實驗室,每日刺激出他更大的痛苦與憤怒,由此試探此「武器」的可能性。
聽起來很殘忍吧?那如果他是非我族類呢?你我還會這麼想嗎?
這就像森林裡的某黑熊,某日跟著母熊出外覓食,母熊突然被捕獲,取牠膽汁,小熊卻因模樣可愛,被送去動物園。這類故事,對人類而言,並不陌生吧。而這大概就是萬磁王的童年寫照,可以說不特別,三不五時就在我們的世界發生,如果他的「憤怒」未能娛樂我們的話,甚至難引起我們的注意。
然而,恨我們入骨的萬磁王為何這麼受人類歡迎?因他的恨確立了我們對自己的想像,平添了我們快感。沒有比人類更怯懦的物種,所以必須一再壓縮其他物種的生存權,以確認自己的主宰權。這世界上,武器與科技無上限的發展,包括我們如今衣食住行的過度消費,都是以恐懼為燃料的,沒有恐懼,資本主義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是今日權力之王,那魍魎得道的樣貌,像咕嚕得了魔戒,自知僥倖又需某些卓越的物種來證明我們白白為「神選者」的位置。
X 教授則像我們多數,擺盪於人群中,萬磁王像作家太宰治,寧可自己「人間失格」,因深知「身而為人,我很抱歉。」嗅到屋齡腐朽的社會,儘管是天才,本質上並不想「多優越」地活著,就如飾演萬磁王的伊恩‧麥可連爵士所說:「《X 戰警》變種人的故事其實在講年輕人在現代社會,所感到的孤獨。」他不害怕自己的能力,怕的是舊體系不接納他,他目睹這世界領導的中樞骨質鬆弛,如真正的變種人鷹派賽巴斯汀所預料得如此封建,居上位太久,渾沌於無能中。
泡在劣酒裡的社會,頻頻打出嗝來的貪得無厭,他討厭自己對這樣的社會如此深情,且豈是「鷹派」一個字眼能帶過,他受不了連如此的「不堪」都不愛他。
有能力的青年人是被驅逐的,他們拿起細軟,長征到 Nowhere。
而萬磁王就是流浪者們象徵性的領袖,表面強硬,其實內心千瘡百孔。他與 X教授分道揚鑣時的爭辯(出現在《X 戰警:第一戰》),萬磁王對好友 X 近乎訣別地說:「你以為他們不會為了生存而戰嗎?還是你太驕傲了?」「驕傲」是這段話的重點,X 教授的駝鳥心態,讓觀眾當下多半都是投萬磁王一票,X 教授原本就在大宅中野生野長,而其他兩個則曾如同賣火柴的女孩,在窗外傻呼呼地看別人家裡吃聖誕大餐,他們是羨慕這有條件的溫暖的。
因此萬磁王格外孤獨,他猶如有理想的慘綠少年,不同於其他變種人。他的超能力必須來自他的澎湃情感,包括那些童年累積的憤恨、無法言喻的斯德哥爾摩情結、被當實驗品的不解以及對母親的懷念。他特別珍惜保有他的「恨」,因為這讓他與人類無法脫鉤,沒有了這份怨恨,他的愛就會反撲過來,逼使他徹底再一次體驗到被迫「分離」的滋味,因為有了恨,誰也沒辦法分離我們與他。這跟我們很多人的青春期一樣,深感大人的世界很有問題,於是抱著一份怒氣來護體,像個無用的鋼盔盾牌。這也令人想起電影《心靈捕手》裡麥特‧戴蒙的角色,不知怎麼去愛這醜陋的世界,但該死,就是愛了。
就因為愛,他清楚人類狡獪,萬磁王對魔形女說:「妳很美,世界會想要馴服妳。」如同人類把花豹放在獸園、陳列鹿頭在牆上、利用蛇做皮包、征服祕境,將其成為樂園,而我們無法馴服的,如鱷魚跟蛇,便把牠們打成惡徒。他也知道人類會因恐懼而產生仇恨,告訴 X 教授,這世界你是沒有藏身處的,你躲得再好,你還是不可能成多數。
他也知人類一旦自卑,便會展開攻擊,因此他把自己情感收得好好的,一如刺蝟,只要一貪圖溫情,反刺的就是他內心暖烘烘的部分。就這樣,他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愛自己的敵人,就這樣,他不斷回首地走遠,深怕還會有人呼喚他,如他母親那般呼喚著。如果有,他會一路飛奔回去,然後迷失在自己的麥田裡,一生只處於一個情境,等一句招喚。
我想,沒有人比他更像少年的了,即便老時也是個「少年樣」,成長之後,他主張的以暴制暴,變種人的反攻,都像養子扣門。因此他每次現身,都是場華麗的秀,摧毀那些壯大的建築體與武器,用一個孤兒載譽登台的方式,回家省親,希望引起人們的注意力。
這段「叛逆的青春期」久到讓他不勝負荷,猶如許多搖滾樂手,他瀟灑揮手彷彿演奏催魂曲譜,銷金毀石,可惜他的能力始終戰勝不了自己的情感。那孤雛淚始終翻攪,以致他終生模樣非男也非女、非老也非少地過了這輩子,如此才停格年少,減了性徵,讓自己的航道離記憶的「家」不致太遠。他的脆弱深情,不是害怕他的人類可以想像的,他沒有一次對地球人產生真正毀滅性的行動,他從這個拘禁室,漂流到另一間拘禁室,你可以說他逃不出去,也可以說他始終用恨來協尋與你我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哪種情緒都好,「不要遺落了我」,如在電影《地心引力》太空人對地心引力的呼喊。X 不懂的是,艾瑞克一鬆開他的恨,他與人就真的沒有關係了,恨那根繩索,是向心力也是離心力。
鴿派的受馴、鷹派的盤旋,萬磁王沒有中止的青春期,只為給自己「暫時回不了家」的假象。那些「平庸」的模糊,即使再邪惡,也是他捨不得離開的,「只要不要再多愛你們,就不會這麼痛了吧。」少年們在麥田,一代接著一代如此許願著,他們每個都是萬磁王。
還記得詩人葉慈在〈航向拜占庭〉中寫過一句「No country for the old man」嗎?長者此心安頓或許能是鄉,但幼能有所長嗎?萬磁王無法平庸,這不見容於世。請再笨一點吧,大人都這麼規定好了的啊,聰明是有公式的,是要他們可以想像的。那天賦異稟的孩子們要往哪裡去?這世上真的有家給年輕人嗎?萬磁王總不動聲色的,但我怎卻始終聽到他的哭聲呼天搶地?活得像滴無法墜落的眼淚,頻頻尋找這片麥田裡,哪裡得見的捕手。
﹝電影簡介﹞
《X 戰警:第一戰》(X-Men: First Class)為 2011 年上映的賣座超級英雄電影,改編自漫畫《X 戰警:神秘版》,是《X 戰警》系列裡,對萬磁王成長過程與性格塑形著墨最多的一集。在集中營裡,原為猶太孩子艾瑞克‧藍歇爾的他,在被與父母強行分離時,用超能力使得金屬柵欄嚴重變形,因而被發現異於常人之處。納粹軍官施密特便對他進行長達多年的人體實驗。
而《X 戰警:第一戰》安排成年後的萬磁王與 X 教授相遇,並發現彼此不是孤獨的,卻在一場美國與蘇聯的對峙中,由於人類發現異種人干涉戰爭(其實要抵制施密特陰謀以維持和平),而優先將異種人當作毀滅目標。此舉引起萬磁王與 X 教授對的意見不合,之後鴿派與鷹派的異種人分道揚鑣。目前正著手拍攝的《X 戰警:天啟》將對中壯年的萬磁王有更多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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