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不知道!
【女人存在的價值】阿嬤刀
作者:楊富閔 / 2014-05-08 瀏覽次數(7681)
Coco Chanel,她大膽將男性西裝的元素置入女性套裝裡,她走路有風。
瑪莉蓮‧夢露,風吹起她的裙襬,從此她征服了眼前的所有男人。
張愛玲,她執起一枝筆,寫下無數過客,但她從未讓人明確讀出她的一生。
張曼玉,金馬頒獎典禮台上的她,分明有著小女孩般的俏皮,然銀幕上的她,卻讓我們窺見眾生相。
她們行走的姿態、生命的格調,致使時代縱容她們,
人們唯有崇拜她們的靈魂,
並讚頌她們是Gentle Women。
Gentle Woman,看似難以定義,卻又忽之欲出。
Gentle Woman,是一種複雜的元素,
Gentle Woman,又是特立獨行,否定任何形容詞加諸於她。
誰,是你的Gentle Woman?
文/楊富閔
關於娘家、外婆家,我習慣稱呼它「阿嬤刀」,把家讀作刀,寫成國字可能是「兜」字。五十歲後,外婆獨居這處為菱角水田環繞的紅磚屋,大舅小舅持續行蹤成謎,平日外公人在高雄補教業當高齡勞工,周末偶爾才回來住。
想來外婆應是我生命中第一位獨居老人。然獨居也有獨居的活法,我喜歡把兜字寫成刀字,喜歡外婆家叫做「阿嬤刀」,只因她劈開自己的日常肌理,她切割她的白晝黑夜:關於一名出生日治末期、歷經語言轉換的一代臺灣南部女子、關於她的青春與晚年,曾經忙於農事工事與家事心事,如今她天天有運用不完的二十四小時。
我的 Gentle Woman,我的外婆──白日在磚屋做手工如現代女紅, 聽地下廣播電臺買美國仙丹,是有獎徵答的高手,連主持人都怕接到她的call in電話。她曾經告訴我,一回節目主持人拋出問題:「臺南縣中心點在哪裡?」據說電話瞬間滿線,外婆打不進去,依著收音機聽著一個個錯誤答案跳腳,什麼白河、後壁、善化啊。她說中心點就是我們官田鄉,更精準一點,算是渡頭村。渡頭村,臺鐵迷你小站拔林站所在。我誇她好厲害,誰告訴妳的?她答臺南走透透,哪會無知影。
外婆的一個人生活,閒時四處朝山拜佛,把進香當觀光,把祭祀當旅遊,我喜歡外婆的獨居地圖課,她的腦袋有一本專屬於自己的Tainan Walker。所以獨居到底是一門怎樣的學問呢?當我年幼,我可以細數村內哪裡有獨居婦人,我總揣想她們有無親戚子孫?逢年過節,我會偷偷騎著單車在獨居婦人住家附近晃蕩,我不明白心中的掛慮,看著人家休旅車一輛輛開回,大家都圍爐了,那獨居婦人有人跟她圍爐否?我焦慮地想幫她做點什麼,卻又怕自己太善感、多猜疑。
秋天外婆和一團團婦女在陰影處剝菱角賺生活費,那該是臺南縣最美的風景之一,我小時候蹲在外婆身邊看她剝菱如表演特技,造型殊異的菱刀,沒掌握幾分訣竅,施力點錯誤,幾個禮拜剝下來鐵定撒隆巴斯伺候,外婆剝菱角時不多話,工資論斤她一天可以賺個好幾百塊,在菱角圈業績非常驚人,可稱是實力派。其實外婆說剝菱沒訣竅哪,她只是比較沉默,不碎嘴不閒話,大家圍坐在一圈,她也能擁有自己的小宇宙,一如她抱著收音機過日子般的自得、快活。雖然我記得她說過,小學曾代表班上參加彼時方興未艾的國語運動,她曾是演講高手。
最近收到舅公自印的傳記,細細捧讀,愛不釋手。舅公寫到外婆初讀戰後初期的國民學校,成績優秀,作文尤其精采,然為了扶持家計,放棄學業而讓舅公一路念上去,舅公筆下的外婆後來成為了一名平凡臺灣農婦,養兒育女,日子過的極其艱苦,讀到這些句子時,我的心中有一股愧疚……
本文作者│楊富閔
1987年生,臺南縣大內鄉人,東海中文系畢業,現就讀臺大臺文所。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打狗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臺中縣小說獎、南瀛文學獎、玉山文學散文首獎、全國臺灣文學營小說首獎、2010年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等,作品曾入選《九十七年度小說選》、《九十八年度小說選》。
著有小說集《花甲男孩》、《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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