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癱軟的躺在海灘椅上,周遭是細軟的金黃細沙,碧藍海水盡收眼底。風平浪靜,以完美弧線迤邐而去的海灘沒有一絲汙染,三三兩兩的遊人遲緩的移動身軀,泡在海裡,把腿伸展在淺灘處,三件式泳衣或三角泳褲擠出他們浮凸的贅肉。
陽光太強,順手用T恤遮眼,想睡個覺。早上六點,太陽即從樹蔭遮掩不到的角落灑下,不久帳篷裡面熱氣積聚,簡直就像個蒸籠,再也不可能睡了。前一天的疲累還未能恢復,一早就被迫爬起來,非常沮喪睏乏。
穆斯塔法仍在賣力工作著,除了睡覺時間,我從沒看到他有一刻閒下來過。除了剛到露營地時的短暫的空檔,我一面大口喝著可樂,他一面用流利的英語跟我聊天。
穆斯塔法今年十八歲,並非北賽普勒斯人,老家在土耳其東部的主要大城迪雅巴卡(Diyarbakir)附近,有三個姊妹與兩個兄弟。「土耳其人都是大家庭」,他笑笑說,「可是現在變成小家庭了」。三個姊妹與一個哥哥都離開家,到德國去工作,只有務農父母留在原本的地方。「家裡需要錢,土耳其經濟很差,賺不了錢。」
他中學沒念完,也離開家鄉,隻身來北普勒斯賽工作。「這邊很多英國觀光客,英文可以學得很快。」他略帶靦腆笑著,攬起袖子,調整臂膀上一張薄薄的衛生紙,空隙下一道道交錯的傷口,又深又長,十分怵目驚心,像是炭烤牛排上面的烙痕。
我問你的手臂怎麼回事?之前在廚房準備食物時不小心被燙到,沒關係,很快就會自己好,這種事常發生。「嘿,不擦藥會很嚴重的!我有藥,你要嗎?」「小事情,還好,沒什麼。」再次羞赧的一笑。「喔,老闆回來了,得先去忙了,再見!」
離開的前一晚,我吃了極為豐盛的一餐。「喜歡嗎?」,穆斯塔法過來將用完的餐盤收走,順道問一句。「很棒。」我想繼續和他聊天,但這會耽誤到他繁重的工作。「謝謝。」瞇著眼,嘴角上揚,營地老闆與較資深員工從未正眼瞧我一眼,連笑都是他的工作。我把早已準備好的優碘、棉花棒、紗布、繃帶全部攤開擺在桌上,「藥都在這裡,我幫你擦吧。」他這次沒有拒絕,「謝謝。」
豐盛晚餐與癱在海灘椅的時間之外,當午後的陽光不那麼灼燙,我獨自騎著沒有沉重行李的車出去晃蕩,路旁不時傳來野驢神經質的低吼,牠們安靜漠然,會突然仰天長嘯,或大搖大擺、目中無人的穿越馬路。
過了一長排灰白連棟平房,使徒安德烈修道院(Apostolos Andreas Monastery)就在眼前。再往北邊一點,就是北賽普勒斯最東北的端點,島嶼的盡頭,使徒安德烈角,土耳其占領這片土地後,更名為勝利角(Zafer Burnu)。
長方形的修道院往海的一側傾斜,背面是無垠大海,成群海鳥在空中盤旋,修道院東側的廊柱與走道罩在一大片陰影裡,使得一旁開滿紅花的樹叢更加鮮艷。走進半開的木頭大門,等眼睛適應裡面的幽暗,我看見懸吊在中央的水晶大吊燈、繪滿聖像的聖幛,還有地毯、敞開的經書、高起的木製座臺,一切均未被破壞、改變,是旅程至今看見的唯一一處完整教堂。
罩著黑袍的老婦走進內堂,緩緩拿起一根根細瘦的白色蠟燭,點燃,藉由流下的蠟滴黏在一座臺子上,燭光搖曳,老婦袍子裡的身軀,也好像殘弱的燭光,隨時都會消失。
時近傍晚,外頭寶藍色的天空與海洋,仍是一片湛然。就在這座島嶼被種族與政治的仇恨撕裂之前,英國作家勞倫斯.杜雷爾(Lawrence Durrell)在一九五○年代的賽普勒斯度過一段難忘歲月,根據這段記憶,他寫下《苦檸檬之島》(Bitter Lemons)一書,至今仍是關於這座島嶼最感人、最生動的第一手記述。在那段平和中藏著小小陰影的日子,他和我注視著一樣的大海:「那是很幸福的時刻──古希臘人和羅馬人所知的日落──大海如燭火般的律動所帶來的潛移默化使得人心靈也隨著大地律動而起伏。他不說話,我也沒說話;我們就只坐在那裡彷彿失去語言的能力,看著夜色包圍住我們。」
將視線收回,一座墓碑在我的腳前,上頭放置兩塊破爛門板遮蓋,門板上壓了幾塊巨大的水泥磚,原來的墓想必被破壞撬開,雜草從邊縫的空隙冒出。與門板垂直的大理石墓碑上多處龜裂,被敲鑿或彈孔的痕跡歷歷,兩排希臘文的名字上方,鑲嵌的黑白肖像被粗暴挖掉破壞,眼、鼻、口皆不存,只留下頭頂輪廓與頸脖下的西裝。
走回修院教堂門口前方的長廊,從斑剝牆面後面,多看了幾眼地中海,我在天黑之前趕回露營地,吃那頓豐盛的晚餐。
張子午
生於台北。在力有所逮時,希望以自己的身心,紀錄下世界的真實與差異。2007年獨自以自行車橫貫歐亞大陸,從中國出發,一路向西,抵達陸地的盡頭葡萄牙。2009年帶著同一台自行車穿越中東,旅程結束於埃及開羅。
曾獲第三屆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第四屆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評審團特別獎、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行政院客委會98年度築夢計畫。 著有《直到路的盡頭》,同名部落格不定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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