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過上成功的人生,人們是否有必要把自己變得「跟最遙遠的恆星一樣冰冷」?
這是小說中對艾莉絲嫁入的家庭的描述。富裕的黑人醫生,顯赫的家世,文雅精英的生活。那似乎是出身貧寒的黑人女孩最夢幻的出路了。但那也讓她無時不刻不被一群比她優越,令她格格不入、總感覺犯錯的人包圍的處境。以致於,為了在那地方生活,她必須發明出另一個受害者,比她更弱,更需要幫助,更深陷在童年夢靨中走不出的,她的親弟弟。至少,是在她的想像裡。
艾莉絲是海蒂的子女之一,對應到書名,是《海蒂十二族》其中的一族。年輕時非常美麗的海蒂,未婚懷孕嫁給了勞工階層的奧古斯特後,生了十多個子女,生活一直捉襟見肘,還要面對子女的夭亡、疾病、意外等種種。每個孩子能分到的物資和關心都很少。因為年紀差距,每個孩子看到的母親都不一樣。有的經歷了海蒂在雙胞胎子女夭折後行屍走肉的時期,有的經歷她外遇而幾乎離家和情人私奔的時候。長大後孩子們各自成了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脆弱和強悍,成為富人、爵士樂手、福音牧師、士兵或其他,去往世界的其他角落,與其他母親傳下的部族們的脆弱或強悍相逢。
海蒂的十二族,故事裡寫到的海蒂的十二個孩子,單獨看時,性格裡俱有一種慌亂、孤立的本質。你幾乎可以看到他們不安的眼神,在世界面前身無所依。但也幾乎看得見,他們各自(多少有點不知情地)與生俱來配備著迎向生活的天賦本能,例如佛洛依德的音樂,例如小六的靈能。有時那天賦並不完全成形,像是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凱西:「我想發掘事物的美好。有時候我卻被壓倒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音符、從歌手喉嚨裡唱出的高音C,閃閃發亮,如鳥兒振翅。能感受到音樂真的很棒,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音樂。我不像從前那麼容易感覺到了,但我記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那時天賦,或許就被認為是精神病徵,成了存在的負擔。他們是十二支詩意的部族,靈視,靈聽,只是太孤立了分支太遠無法與世界銜接成面。
我喜歡小說最後對海蒂的描寫。在生養了十二部族,窮到頭又挺過來後,這個女人除了變老,也變得不那麼容易憤怒了——有時她內在仍會冒出陳年的怒火,只是她知道沒有用,於是火星冒起又墜落,她似乎有了跟世界和平共處的方式。不完全是妥協,而是知道就算整個世界對她生氣,也只是暫時的,就像她自己的憤怒一樣。
她並不冰冷。即使在不了解她的子女眼裡,她或許也曾經是一顆遙遠的恆星。但恆星畢竟是有光熱的。她又繼續照顧起下一個部族,這次,是她的外孫女兒。
張惠菁
台大歷史系畢業,愛丁堡大學歷史學碩士。著有傳記《楊牧》,小說《惡寒》、《末日早晨》,散文《雙城通訊》、《活得像一句廢話》《給冥王星》《步行書》《你不相信的事》《告別》等,最新作品《雙城通訊》。曾獲中國文藝獎章、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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