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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閻連科:《炸裂志》是我用小說與中國現實的正面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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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1
(攝影/陳昭旨)


聽閻連科說起《炸裂志》從起筆到內容到撰寫過程的種種,竟都像一場夢。

炸裂志

炸裂志

「意外的是,寫《炸裂志》這部小說,幾乎沒有任何難度。」一部長達20萬字、描述一個村莊如何由村變鎮、由鎮變城,再由城一舉勃發為超級大城市,當中牽扯的人物、人心與情節,龐雜得難以言說,閻連科竟稱此毫無難度。「最初想到故事起始的那個夢,想著讓全村人都從這個夢去發展他的人生。」一找到開頭的引線,其他竟如河水奔流一般,自發地源源不絕。「每天早上八點鐘,一坐到桌子前,故事的每一道細節,就放在你書桌的邊上,放在稿紙的下邊。只要坐下來,那個東西就在那裡,拿過來就是了。」如此魔幻的書寫敘述,我們不曾聽聞。閻連科說,他也是頭一遭。

閻連科約莫是中國當代最常遭禁的作家之一。其小說《四書》《風雅頌》《受活》《丁莊夢》《為人民服務》,對中國社會荒誕的直指力道,觸目驚心,每每引起話題爭議,而最新長篇《炸裂志》以地方志的書寫形式,描述位於河南某地「炸裂村」的發展歷史;作家本人亦化身入書,成為受委承接撰寫地方志的主筆者,與書中眾人共同演出這場中國社會的荒謬。

之所以稱「炸裂」,閻連科說,也很奇怪,是打韓國來的。

「四年前我和幾個學者朋友一塊兒到韓國,在一所大學教室裡看到一張海報,海報上冒出兩個漢字,『炸裂』。」閻連科好奇地問了「炸裂」在韓國的意思,指的是人非常多,多到人滿為患,像爆炸了、裂開來了那樣。「那一瞬間就想,這兩個字太奇妙了,恰恰能說明中國近30年來的狀態。」現況中國的爆炸是很可以理解的,但人與人之間、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存在一種分裂的狀態。閻連科說,這兩個字是非常精準的。

小說的內容,他則是琢磨了十多年。「中國有非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你不知道、但大家都在議論的事情。」例如某些省份的鄉村,村裡的女孩會到南方大城去,從事特殊行業賺錢。風光返鄉後,成家、蓋房,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所有的女孩都做這樣的事,大家心照不宣。父母不會問,男朋友也不會問。把錢拿回來就行了。」閻連科總想著,要將這樣的情狀寫成一部小說,叫「姊姊妹妹」。「但寫一部長篇份量不夠,寫中篇又可惜。」於是這些姊姊妹妹們,便成了《炸裂志》的女主角朱穎,以及其他用自己的身體,讓炸裂村一步步膨脹長大的女孩們。

《炸裂志》充滿了無數奇怪、荒誕,或說魔幻寫實的情節──村民吐痰淹死老村長、墳墓上的花因一句話霎時枯萎又瞬間綻放、全村人扒火車「卸貨」致富、在山谷草地上訓練海軍……種種奇行怪徑的描述,演成一種令人想笑又如鯁在喉的景況。「將《炸裂志》拆開來看,每個細節在生活裡都不可能出現,但結合起來,你又不會說它不可能。」閻連科在書中建立一種新的敘述秩序,每個情節與人物,都自有其邏輯關係。在作家的定義裡,這是「神實主義」。

「我們說荒誕主義是『零因果』,沒有原因就有結果;魔幻寫實主義是『半因果』,可能三分因,七分果,並不對等,但有其關連。」神實主義的根本因素是「內因果」。「只要抓住本質的內在因果關係,便可以不再考慮外部呈現是否合理。」《炸裂志》的內因果是「為了發展,人可以如何不擇手段、人心人性可以如何複雜?」這正是現今中國的概況。「今天我們所理解的任何一個方法,都不足以認識中國的複雜與荒誕。」他認為,中國發生的事情,即便不合情理,卻有一種不被外界所知的內在規律,也就是一種「神似」現實的真實。

「為什麼敢這樣寫?因為我相信那是非常合理的。這就是內真實,內在的、靈魂的合理性。」無關乎實際生活有或沒有,而是你一邊讀一邊想著「怎麼可能」,但讀完、把書闔上後,這些非常奇怪荒謬的事,竟如此栩栩如生。

閻連科以《炸裂志》寫盡了中國發展的蓬勃與扭曲,卻又不得不承認那已成了一股無可阻擋的趨勢,看在作家眼底,是無盡的焦慮和不安,甚至有著沒來由的恐懼。「我們總用『改革開放』來概括中國現狀的來龍去脈,但對一個作家來說,今天的人心,不再只是讓你認識社會的處境,而是讓你更清楚看見人心、人性,人的內心和靈魂,沿著什麼樣的軌道走。」一個地方、一個國家為了發展,不惜走上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全部毀棄的「三觀盡毀」,閻連科覺得,那是人心所能的最巨大的發生。「人可以將理想轉成慾望,推動社會進步;卻又從慾望變成惡望,導致現實如此荒誕,人心如此複雜。」從美望、慾望,再到惡望,是整個炸裂村的變化,也是全中國,甚而是全世界的變化。

「我始終認為,中國這樣一個社會,有很多真實是不為作家所發現,或不為作家所認同的。」閻連科總說,不論現實走到什麼程度,永遠都有「看不見的真實」。「有一種真實是被我們社會所掩蓋的,還有一種真實是從來沒發生過的。許多東西都被我們今天表面的真實遮蔽住了。」在《炸裂志》中,他試著努力寫出這些真實。「寫作最高的境界,可能是要認識到一個別人認識不到的真實。」現實中我們永遠找不到一個人在草原上訓練海軍,不會有人說他三天前划艘小船從青島到美國、英國、法國,聽的人還相信。「寫這些時,自己也覺得是非常荒謬的,但誰都不會說這個人物是虛假的。整部《炸裂志》是不能用我們日常的真實去說它了。」

「今天中國的現實,其荒謬性和複雜性,都比小說的故事更具想像力,已經到了一個和每個作家直面對視的時候。」現實和小說成為一種較量,是中國作家的一大考驗與刺激:你的想像能否比現實更豐富?更複雜、甚至更超越?「你能超越,讀者就認同你;超越不了,讀者就拋棄你。」現實如此豐富,讓你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然這可能才是最荒謬的。

「一個作家是無法、也不願意去挑選自己生活的地方的。你的命運安排你要面對這個現實,你就是必須去面對。」閻連科表示,中國作家都到了必須對現實社會與生活、對人和人心做出正面回應的時候,「你不能逃避它、偏離它,或永遠不回答它。」尤其當中國已經臨到當前在政治、經濟、文化,乃至內心情感上,都處於一種怪異的生存困境中,作家更是不能逃避。「我想一個作家,是應該做出自己的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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