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周慶輝 新經典文化提供)
說起李白,多數人都能隨口吟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首膾炙人口的〈靜夜思〉,或是浮現〈長干行〉裡「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兩小無猜畫面;甚至腦海中彷彿響起〈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鏗鏘豪壯。假使要你列舉三位最負盛名的中國古代詩人,李白肯定是其中之一。
然而,我們究竟有多了解這位「詩仙」?我們又何以需要重新熟悉這個與今時今地皆已相距遙遠的古人?一千多年前的李白與我們,一千多年前的盛唐與現代,看似八竿子打不著一起,能對比得出什麼樣的雷同嗎?
張大春說,能。
「李白和他所處的時代,相互之間的呼應,並不十分順向。雖有融入,更有非常多的衝突。」張大春認為,今日主要華人社會的處境,不論是台灣或中國,在個人與時代的發展中,也都有著這樣的衝突。「不管是時代擠壓個人,或是個人想在時代裡闖出一番天地,都是如此。」為了借古鑑今,也為了以不同的詮釋方式,去感受現下這個時代,張大春決定暫時擱置手邊所有專欄,從大量正史稗記中,專心致志地抽絲剝繭,以李白為主角,以盛唐為舞台,串連出一部酣暢淋漓、文史兼備的浩瀚大作,預計分為四卷,如今先送上其一──《大唐李白:少年遊》。
在解釋為什麼鎖定李白之前,張大春先為我們鋪陳了一段唐史。「表象上大唐是個虛榮繁華的時代,但在它講究或崇尚虛榮的背景下,其實是很豐富的。」唐朝在交通建設上接續了隋朝動用大量人力開鑿的四大運河,數萬里的水道幾近遍布全國,暢行無阻,促進了人與人、地方與地方之間的頻繁往來。而唐朝又極度重視名聲,不僅繼承過往的士族門第觀念,同時藉由科考與舉薦,打造新的士族階級。假若你腹中有才,且有志積極參與考試,或憑一己才學結識達官顯貴以獲得推薦,要為自己打造出一座直達龍門的通天梯,並非不可能。
李白便是如此。唐朝沒有電腦網路,但有四通八達的水道運輸;沒有電視廣播,但有活絡的人際與階層流動,使得李白雖因商人之子的身分無法參加科考,仍能藉著四處遊歷,接觸各方人士,以致贈詩賦的「酬答」,展示自身才學,讓他在晉見皇帝之前,便早已名滿天下。「我們說現在是所謂的『自媒體時代』,每個人都可以是媒體,這其實不是太新鮮的事情。李白當時就在前述的環境和條件之下,自己成了一個媒體。」
李白的名聲,可說是靠這樣一步步、一筆筆開拓出來的。他的人生在結識賀知章、受其引薦進宮時達到高峰,卻也因賀知章告老還鄉,隨之急速墜落,短短不過一年八個月。隨後不出幾年,便因醉酒撈月而溺斃湖中。綜觀李白一生,他的離鄉、創作、交遊,似乎都是出於累積名氣的功利目的。張大春說的這些細節,拼湊出許多我們從課本上不曾得見的李白樣貌。
所以,這位在文壇備受尊崇的詩仙,原來是個愛慕名利虛榮的人?
「應該這麼說,李白的人生理想,是要一舉讓天下得到太平,且成功後毫不戀棧、瀟灑離開。用賭徒的講法就是『你讓我玩一把大的』。」為了這把大的,李白幾乎耗盡一生,只尋求一個機會;機會到來時,卻又因自己對現實與理想的理解研判不足,只得鎩羽而歸。「李白學的是縱橫學,專長是作詩寫文,他的老師趙蕤是唐代絕無僅有的縱橫家,他的偶像是《史記》裡記載在戰國時期憑藉唇舌與書信就能消弭戰爭的魯仲連。他從史籍裡得到啟發,希望自己也能靠文字與文采,就改變這個世界。」但,他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大唐已經沒有這樣的背景讓他去做這樣的事。你不可能光靠寫文章就讓國家變得更棒。」所以,李白和他的時代,就這樣相互錯過了。
提筆寫李白,無關乎張大春自己喜歡或不喜歡他,而是在於李白濃厚的矛盾特質。「李白是一個想要、並且試圖融入社會,卻又不甘心只融入其階層的人。他的悲劇性不在於性格,而是在他的遭遇與身分。」愈進入李白的人生全貌,張大春愈看見李白那不切實際的宏願,而愈對其趨於保留。「我每多接觸一份材料、多形成一個完整的觀點,都讓我對於『一個人要達到理想』這件事,抱持進一步的懷疑。」什麼是理想?什麼對天下蒼生有用?張大春說,「我愈寫李白,我就愈寒。愈覺得,你最好節制一下你的理想,節制一下你的志願與志向。也許把文字用得漂亮點、把詩寫得好一點,這樣差不多了,不要有那種『我要建立一個什麼』的企圖。」
談及《大唐李白》裡大量文言古詩的運用,似乎成了令人望之卻步的閱讀門檻。這是張大春在寫作上的堅持,只為了提供讀者浸潤中國古典教養的氣氛,期待得以扭轉些許現今中文的衰敗。「《大唐李白》的確是有難度的。如果要沒有難度,我寫一本大家都懂的書就好,但我幹嘛要講你已經懂的東西?廢話而已。」那麼他是刻意挑戰讀者嗎?倒也不至於。「重點在於,我如果能給予一些稍稍有一點難度的、你又不會覺得太難於理解的東西,為什麼不?」就像讀外文書,不必一直查字典,只要上下文都懂,即使中間有不認識的字,猜也能猜得出來。
「如果要給非常簡單的東西,對我來說,我就失職了;如果我給非常難的東西,我也不對,我是在賣弄什麼呢?」但假如有人願意嘗試,身為作者,除了給出新的內容,一定也要同時提供一些已知,做為藥引。「李白就是你知道的、你好奇的。你的好奇與你的已知,足以應付我給你的任何艱難。」張大春的目的,是要讓最難的,變成最明白、不知不覺就能咀嚼入口的。
問張大春,對讀者與市場是否擔憂?「我前陣子聽說有個想要讀中文系的高中女生,捧著《大唐李白》讀得很高興。這個消息讓我很感動,不是覺得自己寫得好,而是『德不孤,必有鄰』。」張大春認為,以他一個不寫市場作品的作者,能夠得到這樣的讀者,感覺很是私心歡喜。「像是住在半山郊外,看似周遭無人,但天際星火點點,附近有三兩人家;吃晚飯時,你看到人家煙囪冒煙了,微覺神州尚有人。這不是很愉快嗎?」
〔張大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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