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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故鄉,獻給邊陲之人──鐘聖雄、許震唐《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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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1
左起,《南風》作者鐘聖雄與許震唐(攝影/陳昭旨)

南風
南風
在攝影集《南風》扉頁上,白紙黑字、言簡意賅地題上「獻給故鄉」四字,開宗明義道盡一切念想的發源。此一系列紀實攝影,以素樸有力的黑白攝相,直視、逼視、凝視彰化大城鄉台西村種種,一座位於台灣西部海岸線、偎著濁水溪口而生的小村子,世代長居於此,耕田捕魚,安寧度日,何以日漸陷入荒疏頹壞,村人相繼罹癌長逝?

出生於彰化縣大城鄉的許震唐,以及廿年前遷居彰化縣溪洲鄉的鐘聖雄,聯袂出擊,藉影像對談,內外觀照,將矛頭指向十多年前村子南方興建的六輕,因其猛勁空污,每逢南風起,村子裡即散漫一片酸臭化學味,懸浮的超標苯含量釀成了致癌風險。

正值中壯年的許震唐,並非近期才回眸凝望故鄉,「從當兵時期,我就開始覺得鄉下外流人口很多,我這一輩人可以往外跑,就幾乎沒有理由留下來。大家都跑了,剩下我這個阿呆還沒跑,也跑不了……」所幸,他退伍後一直留居中部工作,故可經常返鄉,並且有意識地關切家鄉變化,「平心而論,我對故鄉的感覺就像『走灶腳』,熟到不能再熟。」村子之於他,就像廚房之於傳統婦女,是一重要生活場景,哪一條巷子、哪一個路口有什麼物事,皆能如數家珍。

看似豁朗明快的許震唐其實有其纖柔的一面,他不諱言,過去當兵、因職務關係而外派中國期間,他時常在電話上與母親講話講到哭,「我是靠拍照片幫我紓解壓力。」迄今長達20餘年的「故鄉攝影計畫」始於他在自家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家中佛堂的一張藤椅。彼時正值立秋,藤椅後方映著三束光芒,他笑言,時值高二的他一陣情緒上來,有那麼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相較於許震唐與家鄉始終如一的親暱關係,起意拍攝《南風》的鐘聖雄卻是近年才萌生故鄉的意識。「我因為成長過程的關係,從小到大就一直在流浪的狀態,所以我沒什麼『家』的概念。」常人自小憑恃的父母與故鄉,於鐘聖雄而言,始終如擺盪遠去的船隻,形影晃動、模糊,難以明晰聚焦。及至12歲,他才落籍彰化,安頓下來。

然,鐘聖雄高中時期即外宿,爾後又北上念大學、攻讀研究所,與彰化鄉間始終未能建立緊密連結,直到五年前他開始了獨立記者工作後,才因採訪之故,頻頻踏足彰化,「這幾年剛好彰化的汙染議題、徵收議題非常多,包括中科四期、國光石化,迫使我一直回鄉,去看土地、看環境、看人。」

「本來《南風》一開始要題『獻給台西村』,但與其『獻給台西村』,不如『獻給故鄉』。此處的故鄉,一方面當然是聚焦在彰化縣,因為我覺得彰化人很團結,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是在地人民出來抗議政府,彰化的作家、藝文工作者、媒體人全部都會跳出來。」鐘聖雄說,如出身溪洲鄉的作家吳晟、二林農家子弟楊儒門,以及柯金源李惠仁陳文彬等影像工作者,皆對於守護鄉土不遺餘力,「彰化的人文氣息有一傳統在,跟土地的連結很強,我反而是後來因為工作才意識到這件事,所以我滿以身為彰化人為榮。」

回顧台灣社會運動史,大正14年(1925年),彰化二林地區的蔗農因不滿日本政府的壓榨行徑而群起反抗,與警方爆發衝突,史稱「二林事件」,對日後台灣農運影響深遠;1986年則有「鹿港反杜邦運動」,因數萬鎮民連署陳情,致使美國杜邦公司撤銷設立二氧化鈦工廠的計畫。過往對於故鄉沒有強烈認同的鐘聖雄,如今談起彰化的抗爭運動,及其所透顯的深厚環境意識與人文性格時,神情昂然,語調鏗鏘,足見這片土地帶給他的滋養與自信。

鐘聖雄將攝影集題獻給故鄉,除表彰他從故鄉意識薄弱,到認同感逐漸確立的心態轉變外,亦隱含另一層面的關懷。「我寫了很多有關都更的報導,當時我們在討論一件事情,台北人是沒有鄉愁的,都會裡的人通常沒有鄉愁。如果一個台北人要寫一本書,他會寫『獻給台北』,不會寫『獻給故鄉』,因為它是個一直在拆毀的地方。今天會有人寫『獻給故鄉』,就代表這個人一定來自邊陲,我的工作正好一直在關注邊陲,而所謂的邊陲通常都是在發展的路上,一直被犧牲的人。」是故,若說此書是獻給邊陲的人或底層的人,亦不為過。

《南風》-2
左為鐘聖雄、右為許震唐(攝影/陳昭旨)

翻閱《南風》,不難發現鐘聖雄和許震唐所採取的攝影策略有相當程度的歧異,前者以人物肖像為主,經溝通後,從正面角度拍攝,莊重而肅穆;後者多是順應自然而留下的生活側拍,如許震唐所言,所欲傳達給觀者的是「被攝者的生活態度,或僅是現象的說明」。

鐘聖雄說,「我是以一個很像外地人的感覺回去看自己的家鄉」,此言恰恰呼應了許震唐在自序中所言,「就在不斷的走行中與新聞工作者鐘聖雄相遇,是攝影讓外在與當地的兩種觀點結合,而這冊攝影集的付印,可以說是一個攝影計畫實驗的成果。」

每次回去,許震唐總背起相機,往巷弄裡鑽,探頭探腦的,看有無人在,若有人在,便敲聲門,上前招呼,有時聊了半天,快門一下也沒按。即便在村子裡走盪如此多年,村人早知他身上老掛台相機,然而,追求「道法自然」的許震唐仍不由得時刻反思,「拍他們時,場景是很生活化的,而非刻意為我打造。我要拍攝的時候,自然會『介入』,介入時,多少大家會感到不方便。阿雄說得好,攝影者也不該是獵人嘛,而且我是在那邊生活的人,我爸媽每天要跟他們在一起,所以我不可能子彈打了,帶了獵物就走。」

每當許震唐按下快門的瞬間,從觀景窗看出去,知悉捕捉到一個很好的畫面,卻發現對方的心似乎有點糾結、並非十分坦率,他心裡也會同樣糾纏,自認不夠尊重被攝者。「我們鄉下人對拍照是很慎重的。」如果要拍照,他會先喊停,以便有時間先把頭髮梳理一番,換上別緻的衣裳,也許還打個領結,總之,務求體面上相,「但是我希望他不是這樣,這才叫生活嘛。可是每當拍完,我總覺得是在捕捉他的感情,造成他的不便。」

《南風》-4
(攝影/許震唐。衛城出版提供)

「比方,有一個媽媽看到我,很高興,我就拍,拍完她就哭,當然她會講她的故事,事後我會覺得我為什麼要挑起這種傷感的情緒。」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問什麼,不過就是婦人看到他,思及與他同班的兒子,便悲從中來。過去,他或許會以拍到一張傷心人的好照片而自得,而今卻不然。

「阿雄有拍到我老爸拿毛筆寫『南風』,我都還沒拍過我爸寫字噢!」而一旁的鐘聖雄隨即表示,他確實拍了很多許震唐雙親的照片,攝影集中亦收錄了許媽媽的肖像,當時拍這張照片時,鐘聖雄幾乎是把鏡頭整個貼到他媽媽臉上,她許是把鐘聖雄當孫子看,並不覺此舉造次。許震唐不忘笑著解釋,「要是我拿起相機,我媽就渾身不自在啊!」怪不得他會說,「我拍的搞不好沒有阿雄多,如果要講兩人之間的觀點,由此來看就很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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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聖雄拍到了許震唐的父親寫毛筆字(攝影/鐘聖雄。衛城出版提供)

鐘聖雄坦言,「有些人反而因為親近,所以你拍不到,拉開一個距離,反而好拍。有時不帶太多感情,你才有辦法拍得下去。」鐘聖雄的影像常被說太尖銳,或許是基於工作需求,照片往往得在混亂的現場中取得,於是採取了一種凌厲果斷的姿態,然而,在照片之外,與被攝者的關係才是更需要貼心經營與維護的,也是在這個情感基礎上,使他的照片在犀利之餘,不見冷血。

《南風》-3
六輕大門(攝影/鐘聖雄。衛城出版提供)

當初,許震唐興起「故鄉攝影計畫」的念頭很簡單──同輩人都跑光了,老一代則日漸凋朽,總有一天,村庄必會消逝,遂希冀藉由攝影保存、誌念故鄉的人與景。而鐘聖雄早先開始拍照便是拍樂生,一座隨時可能被拆毀的家園,老人家在歲月與政府的催逼下加速寥落,他朋友看了,覺得他是抱著一種不捨、憂心它恐將消失的心情而拍下這大量照片。往後因採訪工作時常親臨都更現場的他,也同樣懷著這般情緒。

倘若不是所珍視的對象遭到脅迫,恐有消失的一天,或許他們寧可不拍,只消安靜地注視與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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