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N,20歲,馬夫。
數百年歷史的磚造地板已被烈日晒得發燙,我的旅伴在緬甸蒲甘的佛塔前挑小販兜售的明信片,一個十歲的小女生拿著喬治歐威爾的《緬甸歲月》向我推銷,「你不買明信片,就買這本書吧,這本書很棒。」你讀過嗎?「我讀過一點點。」小女生指著封面,是一個著傳統服飾的緬甸女子:「這本書是在講緬甸的女性處境。」
一路上,報攤的出版品除了這幾年解禁的翁山蘇姬之外,最常見的便是喬治歐威爾的《緬甸歲月》,甚至我還在幾處旅館裡看到架上光明正大擺著《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幾年之前,這在緬甸還是禁書。
小鎮旅館的老闆是個白人,飯店風格時尚,和小鎮的氣氛極為不搭,好像踏進了這個門就回到現代化舒適的殖民母國。白人老闆的褲子還沾著街上黃泥土,襯衫的領口已經洗到泛白,起皺了。門口的黃金獵犬,大概是跟著他一道來到這片異國,天熱牠總是賴在門口,等天一暗,牠便衝到河裡玩了一身泥巴回來,好像一整日的懶散就只為了天暗玩水的那一刻。
另一座小鎮的黃泥路上,N坐在馬車上等著生意上門,天已經暗到快看不到路了,他想多等一會,多接些客人,他的工作就是駕著馬車,送觀光客繞著古城四處晃。
也不過五年不到的時間,古城裡的人全被移到數公里外安置了,在這之前貧困的窮人就搭著違建和這群數百年的古佛塔共生。N是數公里外小村裡的人,他對這些佛塔並沒有太多感情,只是謀生的工具,用拗口的英文,千篇一律講一樣的事。
他很久沒回家了,馬匹和柚木馬車都是租來的,他想多存點錢買台車,開計程車賺得比較多,工時短,不必聞馬腥味,不必刮風沙,不必清馬糞。他的老家最近才剛有了電,他還想買台電視機,看看上面的連續劇在演些什麼。說到後來,我們為了剛剛的殺價有些愧色,把多殺的那五美金當作小費給了他。
隔日,我們租了單車在古城閒晃,城裡是黃沙泥地,單車沒騎多久便爆胎又落鍊,N恰巧就出現在路邊,解決了我們的困境,於是我們更覺得昨天給的那五美金真是給得太值得了。
在回程的飛機上,我翻開了艾瑪.拉金寫的《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這是寫於2003年前後的緬甸經驗。軍政府不時會在仰光的市區放置炸彈,藉以製造危險氣氛,凝聚民心。茶攤安排了各種密報眼線,監控人民言論。人民私藏禁書的方式是把書埋在地下,但天候濕熱,禁書還沒被查獲便先被蟲蛀光了。為了避免緬甸人民跟外國人旅客長期建立關係,許多飯店的服務人員每固定一段時間就必須輪調他處。2008年,艾瑪重訪緬甸,寫的是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受颱風侵襲,造成十三萬人流離失所,在她的筆下,緬甸嚴密監控的狀況依舊。
艾瑪還在街上遇到陌生緬甸人問她要去哪裡?幫她找路,實際上是監控她的一舉一動。我在仰光和鄉下小鎮不時能遇到熱心的緬甸人主動詢問:「需要什麼幫忙?」、「要去什麼地方?」我總當成是當地人和善的表現,但以艾瑪的經驗來看,似乎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懷疑與N的路上相遇,是不是他的「工作」之一?
我也懷疑起那個小鎮上的白人老闆,在這樣充滿各種禁忌的國家,他又何以能長久居留此地,並大張旗鼓的做起生意?喬治歐威爾的緬甸經驗並不純然愉快正面,他在緬甸火車站毆打過乞討的小孩,在當地人圍觀下,以殘忍且不必要的手段殺了一頭緬甸逃跑的大象。白人老闆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種企圖融入當地卻被排斥在外的糾結情緒?我在中部遇到一個開餐館的印度人,他熱情介紹曼德勒的文化,還印了手冊免費贈送,而幾個月之前,這裡卻是激進的佛教組織和回教徒發生了軍事衝突。
離開緬甸的清晨是個陰陰的天氣,成群的鴿子和烏鴉站在電線桿上,像是恐怖片的場景,好像暴露了這個國度某種隱然未現的肅殺氣氛。我們以為穿透了表象,看到了事物本質,實際上卻是什麼也沒看到。唯一確定的是,在蒲甘向我推銷的《緬甸歲月》的小女孩說了謊言,這不是一本探討緬甸女性處境的書,是一個關於殖民帝國警察如何崩潰的故事。
這是我唯一能辦認出來的謊言。
萬金油
任職媒體,有三隻貓。
著有《越貧窮越快樂》、《女朋友.男朋友》改編小說(與楊雅喆合著)、《我們從未不認識》(與林宥嘉合著)和《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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