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臺中文學獎】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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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
文／嚴綵晴

啤酒鋁罐像兒時海洋球在地板磁磚上滾動，折射細碎的光照亮父親法令紋，我探頭看見他又醉在椅上。走近，新婚照被朝下摔在地上，被深赭色的檳榔汁浸濕一角，媽半跪著用袖口一直抹，她說，那張照片很重要。



「那個檳榔袋，幫忙丟一下。」我提起紙袋，盯著裡面的菸蒂，轉身走去，數到第八步時媽起身，左膝上有被腳踏車踏板磨傷的淺淺的傷痕，趿起塑膠拖鞋，她說她去買滷味，父親好下酒。塑膠袋被扯出皺褶，門掩起發出的沉重吱呀聲蓋過那道窸窣，媽單薄的身影背向我，來不及說路上小心，玻璃折射的光就把它剪成稀碎。

 

那晚無端甦醒，媽不在身旁，我保持安靜跨出房門，媽買的滷味塑膠袋中靜靜躺著幾根竹籤，媽手臂被青紫暈開，揮手要我趕快去睡。我討厭躲避掠食的烏魚逃回海底的軟弱，討厭自己像那樣躲回房裡。我在想或許媽也討厭。

 

可我還是去睡了。

 

開始有脫離童年的感受卻無法掌握，那能不能算是一種觸礁，在全然陌生的大洋受了傷，怕了渦流，甚至也怕了光曬。

 

次日鬧鐘照常響起，我走出房間，客廳裡媽把泛黃的信紙用左手壓住，用筆在上鋪滿我看不懂的文字，她手臂瘀血似乎更明顯了。媽說烏魚會在冬季自沿海洄游，在故鄉集合成群，我思考媽在父親不在時悄悄寫信寄回去時，算不算一種洄游。

 

公車一路顛簸，穿過走廊，我步入教室，錶的指針落在七點整，我的腳步聲是教室唯一動靜，拉開書包拿出聯絡簿，攤平桌上，裡面批滿朱卷皆是稱讚，底下家長簽名欄卻永遠被紅筆圈起，因無人簽名。父親不會看，母親看不懂。

 

我在今日要繳交的那頁折起小角，內頁像媽寫的信紙一樣已慢慢泛黃，抬手，闔上。取出口袋藥片，和水嚥下，涼水滑到胃激起一陣冷意。

 

粉筆寫下的漆白字母在鏡片間端正到像列印，快速翻頁，筆記本行間字裡寫滿，將黑板上的英文拷貝，螢光筆劃出幾道界線。努力讓鄰人提起我時不把我跟連注音都不標準的媽聯繫在一起，只說：「那個成績最高的。」

 

放學，雨水滲入地磚，我把單字表小心對折，用拉鍊為它隔絕雨聲。開傘，水珠滴落傘緣蕩起破碎音節，邁步，努力拚湊出不採到水窪的步伐。傘柄的透明比西部沿海的顏色還淡。

 

路上無可避免地要路過漁市，顛峰期過後就只有寥寥幾個婦女和商販用台語聊著閒話。而我注意到石柱旁一名漁攤的深灰水桶裡有隻游動的烏魚，白口一張一合，霜白色的鱗在水中微泛波光，等待鹹濕的海風拂過。

 

手中鑰匙轉動，打開家門，桌上擺著一杯水，和一包感冒藥。「最後一包，一起去買新的。」媽的聲音很輕。

 

走在蕭索大街上，我隨媽的背影行走，在一家藥局停下，群青色招牌上用茶白色印下大芳藥局四字，走入藥局，淡淡西藥的氣味撲面而來「感冒藥佇陀位?」媽向櫃台店員問。店員轉身，拿了一小盒藥，媽掏出錢包，遞給她一張揉得軟皺的百元鈔。

 

走出藥局，我彷彿看到媽身後晃起銀霜色的魚尾，帶水的白鱗在周身翻起，她曾是自由於海中的烏魚，而非漁港中束縛的身影，冬陽底下是翻騰的波浪，妳帶我藏入霜雲，牽起我的手，並肩走入那片剪下夕陽的海。

「咱轉去。」

「好。」

  作者簡介  

即將迎來人生第十三個冬天的白羊女生，喜歡在課輔後盯著五點半的天空發呆，討厭狗還有段考。正在練習從寫作與唸書之間取得我的平衡點，因為喜歡，希望我可以一直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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