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比失智症更大的母愛，與一個超齡少女的終被喚醒——《好孩子》的菊花嫂

變裝皇后阿好在舞臺上自信奔放，但不被家人真正接納，直到父親離世奔喪返家，才驚覺失智母親菊花嫂需人照養。「將錯就錯」，調皮以女兒之姿闖入母親生活。（圖／甲上娛樂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老母親菊花嫂看似如常的一天一開展，讓你看到她小心翼翼不犯錯的人生剪影，她這樣出汁一般的疲倦感跟泛潮老家具共鳴。她還醒著，日子卻打盹的韻致在鏡頭中漫了開來。一小地方的一小人物聲息被捕捉了。此片有靜物寫生感，也是以此涓涓出細流的佳作。

電影《好孩子》雖有入圍最佳男主角與造型設計。但可惜的是它似乎是所有入圍片中被關注最少的片子。然在情感的細膩度來說，它涓涓細流的拍法，是很動人的。

許多能站到議題視角的電影，常以事件加上事件來堆疊力度，此法容易引起觀眾的情緒反應，然而此片雖以同婚、LGBT與失智病來開展故事，但可貴的是導演王國燊仍以人性為主，不想讓觀眾輕易站隊，反而關注那些跌倒的人如何匍匐或微顛站起，摸索著下一個階段。

因鋪陳出足夠多的日常，讓這部電影中的人物顯得鮮活。變裝皇后的兒子、假開明的哥哥、被舊時代禁錮住的母親，都有雙面的情感展現在觀眾眼前，無法輕易判斷他們的本性善惡，而感受到的是人性的始終矛盾與為難。

敢試探人性模糊地帶的電影，才能讓觀眾在故事中鬆綁，因總會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剪影。

（圖／甲上娛樂提供）

故事的開展由一母親走向熟悉的菜市場，一切都如此日常，但當她回到自己老藥房的家中時，你由導演的光影與鏡位，看到屋子跟人都一樣趨光而佝僂了。飾演老母親的洪慧芳極為到位地展現出吃力與迷茫的潛表情，且是由她的身體情緒一點點融入那個鐵門後的老屋子。這一幕人味就出來了。兩個兒子的生活用品與痕跡還在，但人去樓空的感覺迴盪不去。

老屋的美術與光影發生效果，導演從他之前的《男兒王》開始就從喜劇幽默打磨出人生的酸楚與苦甜滋味。這部也是如此，老母親菊花嫂看似如常的一天一開展，讓你看到她小心翼翼不犯錯的人生剪影，她這樣出汁一般的疲倦感跟泛潮老家具共鳴。她還醒著，日子卻打盹的韻致在鏡頭中漫了開來。

一小地方的一小人物聲息被捕捉了。

（圖／甲上娛樂提供）

菊花嫂就像是我們記憶中的某些可愛的老太太一樣。固執的與迷惘地竟有些孩子氣，拋開了身體曾被人關注的潛意識，太晚才想到原來有自由與想自由這件事。她脾氣不好的老公走了、兩個兒子長大了。而她對這樣的「自由」非常不習慣。

她的故事線與常直播的變裝皇后兒子同時展開，兩個人都在為生命的一點畸零地般的自由挪動著身形，試圖安放與安穩，試圖習慣自己身體的意志。但對菊花嫂來講更困難，她像初初意識到自由了，但生命卻在倒數。

這角色很像是作家蕭紅筆下的女生，被生命打磨得忘記自己的原樣，因為太早就失去了自我意志，但偶有一瞬間，她會突然又回到孩童時期，那時她還不知女人得要壓抑自己，只聽到大人跟她說：「長大了就會好的。」然而沒有，菊花嫂就在抓緊來不及的老年時，又回到了還不知世事的童年（或是可以裝作不知道）地露出純粹的笑容。

（圖／甲上娛樂提供）

那在失智爆發前，她的清醒一瞬一瞬地接力到來，有著她從小曾有的渴望、中年拘謹的不敢奢望、未曾實現的少女願望。對於失智這題材這樣開展與演繹是導演的功勞。全球關於失智的電影多半是沉重的，但這部卻意外地黑色幽默。連我曾是失智者照護人的觀眾，都在黑暗的戲院中笑了出來。

最好的部分是它拍出了失智者的清醒。菊花嫂知道自己意識倒數時，跟著自己變裝皇后的兒子一起放飛自我，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也接納自己可以超齡的可愛。

這些細節演出，演員洪慧芳演得相當到位，那初嘗可以玩耍、隨意打扮、不用在乎別人眼光與身分的自由，同時少女同時老年的切換如此自然。更到位的是她其實是清醒的，那時時開心時時目送的掙扎演得很入味。所有的開心是送給失去愛的兒子的禮物。

（圖／甲上娛樂提供）

有如朱志清有名的文章〈背影〉視角反過來了，母親看著自己的么兒子忙來忙去，與她一起重溫少女，她想感受他感受的，也想讓他更自由，即便這些片段一閃即逝。

她對於當初未能保護被校方霸凌，與被父親爆打的兒子感到愧疚，如此像陪伴一般，在閃現的記憶中，與隨時不見的當下，她臨摹著兒子的身影，陪他走一段。

兩個都是失去自己身體自由的人，互相喚醒了對方。

當我們在拍關於疾病題材的故事時，那個病常常取代了當事人，成為疾病的隱喻。但這故事是在疾病之外，展現出人性與母性。

菊花嫂如同貧脊土地上的野花一樣，長出大片的小橘小紫，是她壓抑半生的人生中，最大最滿的鮮豔。

（圖／甲上娛樂提供）

因為電影以人味大於事件，使得之後你在看到她失智發病時，不再只以病癥來解讀她，而是菊花嫂的人生有多少的逆來順受。直到快失智前，她的解放既是有意識地爆發，身體上的回春裝扮，也是回應她之前所有抹去的自我。光是這角色的塑造與豐滿度，就足以讓這個故事收容了許多人。

所有的能與不能，由己與不由己，菊花嫂以一片母性的大地，超越了她小小的人生位置，雖一輩子固守著一間藥房、一處菜市場、一個小家庭，那麼哪裡都不能去的人生，在強大的失智症威脅下，她以愛說了許多。都不是言傳，而是猶如夢中見的記憶。

光是這位母親的人物塑造與演員的演出，就足以讓人去戲院看一次，是部好電影，然也是被低估的電影。

（圖／甲上娛樂提供）

《好孩子》（A Good Child）

入圍2025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造型設計。變裝皇后阿好在舞臺上自信奔放，但不被家人真正接納，直到父親離世奔喪返家，才驚覺失智母親菊花嫂需人照養。「將錯就錯」，調皮以女兒之姿闖入母親生活。此片由《男兒王》導演王國燊編導，改編自新加坡知名變裝皇后阿真（Sammi Zhen）的真實人生故事，新加坡實力男星許瑞奇把角色的自尊與傷痕，做出層次分明的演出，與《花路阿朱媽》洪慧芳演繹母子情真，笑中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