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台紐約》的書名取得很精巧。本書各篇源於作者在紐約的工作生活、所思所想,但其內容,焦點不在於光鮮亮麗的前台大戲,反而在於那些反覆思量的後台故事。
舞臺上,一旦開台,戲劇必有故事情節、角色台詞、場景設計,演員知道何時哭笑,觀眾感覺得到何時鼓掌。但是開演之前,黑幕之後,那些流動的言語、聲音、道具、服裝、人員,完全不是如此結構分明。後台的一切,雖有順序也有層次,但絕不可能一絲不苟,毫無意外;反而多得是誤差、錯位、延遲、傻眼與情緒。後台是更加寬廣而開放的空間,收納了所有有道理(make sense)以及沒道理的細節——但最令人著迷的是,這些細節,無論有無邏輯,竟然是使前台成型成理(sense-making)的基礎與源頭。
前台與後台的對照,以紐約這素負盛名的世界之都為場景,《後台紐約》不是線性發展的成功學,也沒有大徹大悟的高深道理,反而展現一系列誠實而開放的自我對話。這正是本書的張力,也是本書迷人之處。
那麼,從後台視角觀察紐約生活,跟著作者身影穿梭在高樓與地鐵之間,作為讀者,我們體驗到什麼?
本書首要的體驗主題,應是關於「成長」(coming-of-age)。成長是一場反覆探索、重新述說,以至於終於合理的過程。這是非常奇妙的經驗:生命中的關鍵時刻,並不是絕對客觀的事件,反而是相對且主觀的理解與詮釋。對我們來說,生命中長期掛心,甚至耿耿於懷的事件,客觀看來,可能很大(如升學考試),但也可能很小(如某書不經意的一句話)。而且,這些事件之於我們成長的意義,還可能隨著時空改變,甚或是,正因為我們改變了對某事件的理解,才感覺到自己跨越了某一條成長的界線。更有意思的是,這些關鍵事件,不一定本來就非常明顯:隨機也是一種可能性。因為不經意地想起過去未曾上心的一個人,一場對話,甚至一項物件,連結上的那一瞬間,彷彿失落的拼圖落回正確的位置,人的自我成長,在那個當刻完形。
《後台紐約》紀錄了這些關於成長的時刻。有些時刻,確實是很明顯的「長成」時刻。例如買房。這是實打實的成人議題,對大多數人來說,背上房貸的那一刻,就是成年的那一刻。尤其我輩重視個人選擇,結婚不一定、生子更不一定;但買房,是面對生活務實需求的一種理性回應,比結婚生子更可能臨到眼前。買個屬於自己的窩,甚或再養隻貓或狗,也就是現時三十代青年,最常給出的嚴肅承諾了。也難怪作者開篇就點明,在紐約買房是〈成為大人之路〉,在簽署買賣與貸款契約那一場會議,「第一次意識到我真的是個大人了」;而這種大人感,「來得猝不及防」,令人不得不自問,「我到底是怎麼變成大人的?」
身為讀者,我也再次體驗到所謂的大人感——書中一提到 2.65%的房貸利率,我立刻低呼,哇好高。但是,一比較平常的8%房貸,我也立刻轉變看法,哇那值得買。熟知房貸利率真是大人試紙,買房真是成長的分水嶺啊。
但是,本書也紀錄某些時刻,是早已存在人生中的必然,透過作者細心拾綴,策佈光影,讀者方得以一窺其奧妙。〈密爾瓦基〉就是這樣一篇精彩的文章:位於美國威士康辛州的密爾瓦基 (Milwaukee, Wisconsin),是作者的出生地。此地在作者存於人世之前已存在,甚至不是透過作者個人的主動選擇而存在於她的生命當中。然而,這樣一個地方,卻為作者帶來眾多實質影響,而每一份影響,都需要被梳理與消化,以產生實質關聯,方可為「出生地」賦予專屬於她的意義。一位台灣女青年,因著上一輩求學歷程,出生在美國而獲致美籍身分;但認同,顯然不是黑白分明的類別,不能被簡單化約成出生地、國籍、語言、家族或文化。「在移居紐約七年多後,我依然從未到過我藍色護照上紀錄出生地的那個州。」返鄉是人人成長的必經之路,之於作者,返鄉卻不是一條往與返的直線路徑,而是一組複雜而多層次的張力。
本書另個重要的體驗主題,則是「工作與生活平衡」(work-life-balance)。如果說「成長」(或「長成」,coming of age)紀錄了不均質且非線性的關鍵人生時刻,進而捕捉了前後台比較的張力;那麼,「工作與生活平衡」則是以更加直觀的方式,嘗試描繪人們穿梭於前台後台間的反差。簡言之,平衡就是一種張力。工作與生活,都是具有重量的核心任務,側重任一邊都不能抵達平衡。尤其身處世界之都紐約,在兩者如何自處?必然是重要的人生課題。
〈能者多勞〉與〈黑色星期五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乃至於〈月亮與六便士〉,紀錄了一系列職場菜鳥逐漸熟成的過程,也是發展自我、認識自我的一場旅程。紐約居,大不易,踏出校門的新鮮人把握機會,努力工作,證明自己。但小宇宙燃燒數年之後,熱情與衝勁究竟是燒亮了自我,還是燒乾了靈魂?更令人難以招架的問題是,這一場奮不顧身的拚搏,成就的是我,還是無臉 (faceless) 的貪婪制度 (greedy institution)?
「初入社會,只想著要被看見,但當真的某個程度被看見之後呢?現在的這個我,是當初剛來到紐約的我想成為的自己嗎?」
作為讀者,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作者對比「個人終身大事」以及「公司年終大事」的衝突。一方面,對於個人而言,結婚當然是一生最重要的慶典。尤其以旅外遊子的身分,返台舉辦婚禮,更是眾所矚目的大事。但另一方面,對於公司而言,一年只有一次的黑色星期五熱賣檔期,將要創造全年一半的銷售業績,更是不可錯過、繃緊神經的年度盛事。那麼,一個返台結婚的準新娘,遇上公司促銷季的黑色星期五,她究竟是她人生的主角,還是她公司的團隊夥伴?這一場工作與生活平衡的衝突,最終還是回到「我是誰」的靈魂拷問。
最終,《後台紐約》還沒有給出絕對的答案;幸好,人生的成長,本來就不是為了獲得絕對的答案。這是一本開放而有彈性的文集,標誌自我探索之路的起點,是前導計畫(pilot study),也是階段性成果。從紐約的華麗與荒蕪之中,人們獲得的體驗與收穫,不是結論,也不是終章。我掩卷回味,心中浮起的是期待——@eliseai 的曼島居還會出現什麼里程碑?她的生活,還會出現什麼新的動盪與沉澱,抵達什麼均勢(equilibrium)?
且讓我們跟著她,推開後台的大門,注意大衣不要被夾住,踏上紐約街道,快樂地滾滾向前,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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