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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慧真/用流浪狗的姿勢潛一條溪:許震唐與濁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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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二歲時還在讀國小時,夏日午後西北雨沖刷過後,天朗氣清,從屋後的菜園往東邊一望,明晰澄澈的山脈在遠方悠然挺立,堤防上的大人說:那裡是溪的源頭。一九七○年代,童年許震唐生長在濁水溪奔流入海前的「最後一村」──彰化大城鄉台西村,望向長達一百八十七公里河流源頭所出的玉山、阿里山脈,還不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一九八○年代,許震唐上了高中,對美術有興趣,家人勸他讀電子或機械,為了說服他,媽媽送他一臺昂貴的相機當作交換條件。一九八七年臺灣解嚴,遠在東部宜蘭發生反對六輕設廠的抗爭運動,一九八八年,桃園縣觀音鄉也起而反六輕設廠,兩場抗爭的嘈雜聲響,傳來風頭水尾的偏鄉台西村,早已消散風中,了無痕跡,對於即將來臨的巨變,村人渾然不覺。最後一村的孩子國中畢業就要離鄉讀書,離得愈遠愈好,少年許震唐尚未將他的鏡頭對準家鄉。

進入九○年代,六輕設廠終於拍板定案,一九九三年行政院核定雲林離島石化專區,填海造陸二四○○公頃讓六輕使用。一水之隔與之相望的台西村,六輕要來的消息傳遍村中,投機者炒地皮蓋房子,六輕員工看新房子離廠區那麼近,搖搖手就走了。六輕投產前的一九九七年,中游的集集攔河堰鋪設專管直達六輕,沿岸產業風土的命運從此改變。此後站上台西村堤防,東邊的山脈隱沒塵霾中,石化廠像外太空降落於此,日夜吞吐火焰的霓虹魔獸,瞬間進入超現實的魔幻時空。

不忍逼視的現實世界,往往要用超現實的表現方式。二○一三年,記者鐘聖雄和來自台西村的業餘攝影師許震唐合作出版《南風》一書,將生硬的六輕汙染公衛議題,以大幅黑白照片穿插文字,致敬八○年代陳映真《人間》雜誌。二○二五年,許震唐出版《追一條溪:濁水溪河畔記事》,隔了十二年,兩本攝影集的對應性頗值得玩味,標榜紀實攝影報導的《南風》封面是濁水溪出海口,河海交會彷彿水墨抽象畫混沌一片;《追一條溪》封面沒選用或秀麗或奇絕的沿岸風景,而是濁水溪中上游乾涸無一棵草木,彷彿月世界的裸露河岸,水量稀少、細枝般的河流在月光照耀下,幻化成一條銀河般的傷疤,有一種詭譎之美。封面的出世對應著封底的入世,《南風》封底是堤防上阿公抱著孫女散步的背影,是凋零荒村中僅存的餘溫;《追一條溪》封底是日出之際討海人獨自面對險惡大海的背影,是面對未知力量,順隨自然的靜定。
南風

南風

追一條溪:濁水溪河畔記事

追一條溪:濁水溪河畔記事

隔了十二年的兩本攝影集遙遙呼應,不同的是許震唐從《南風》較具控訴、議題性的黑白照片,走向《追一條溪》的彩色方式呈現:赤紅色的公雞冠頂、碧綠色的大西瓜、蒂芬妮藍的漁網、象牙白不斷探頭出來的大小蘑菇、鈷藍金屬色的底棲公路、日落餘暉映染成的寶藍色沙丘……或者這不是彩色,只是拿掉黑白濾鏡後,事物本來樣態的呈現,許震唐在書後的訪問說:「我拍濁水溪的動機是要讓人家理解它目前的狀態,可是拍台西村是我在裡面,要告訴人家,你看我們這裡,你們都沒有人來關心。就是主詞的不同,濁水溪是第二人稱,台西村是第一人稱。

第二人稱的敘述方式可以像是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濁水溪是條混濁帶沙、陰晴不定、難以親近的河流,真正傍水而生的人家不會輕易稱它為「母親之河」。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是反覆無常的暴君,每年農曆七月十六,台西村都要拜溪王,大人掛在嘴邊的話語是「敢去玩水就要吊起來打」,每個夏天過後,老師都會要同學把某張桌椅搬到後面去,某位同學因為去溪裡玩水而從此下課。

自然本無喜無悲,溪水的本能只是向下往前奔流,許震唐學的是科學,「追」一條溪的方式不是順流而下,而是逆推溯源。攝影集的編排方式從陸地盡頭,河海交界處的〈夜巡〉〈野鰻.人〉開始,出海口兩岸種西瓜〈串落濁水溪畔的珍珠〉,濁水溪下游堅持傳統工法的〈養菇人家〉,沖積平原頂端即將入山,吃水頭閃風尾,即將凋零的菸葉產業〈二忘菸水〉,濁水溪中游,支流清水溪流域〈山脈下的筍人〉,中上游阿里山下昔日製作樟腦的重鎮〈神木、山水與記憶〉,上游昔日的溫泉鄉〈不再氤氳的波瓦倫〉。最上游的源頭,最後一村的台西村人來到第一村德鹿谷(Truku),賽德克族的祖居地,許震唐說:「若濁水溪的源頭是金礦產砂金,而不是一間公共廁所,是多好的事。」七、八十年前德鹿谷的淘砂金產業早就被不斷坍塌的土石流深埋,上游的板岩、頁岩地質鬆軟,山勢陡峻,河川侵蝕力強,加上九二一地震後坡面鬆動,一旦下雨就容易坍塌造成土石流,離不開的族人只能在坍塌地上耕種,颱風季時再下山避難。「煙塵、工業煙囪、海洋廢棄物是濁水溪最後一村冬季的地表景況,似乎也呼應了第一村的山林樣態。

追一條溪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這些下、中、上游的產業聚落嗎?海口捕鰻人在抓鰻前要先清掉許多漂流來的垃圾廢棄物,溪畔種瓜人苦於六輕導致的酸雨讓西瓜異常「瘋欉」,人力吃重的養菇人家在人口凋零的鄉村早已無法交工放伴,還好能仰賴外籍配偶或移工,上游茶園的漢人老闆請的也是移工,原住民感嘆下山工作搶不贏漢人,在山上茶園搶不贏移工。和最後一村台西村風頭水尾作為對照的,是吃水頭閃風尾,得天獨厚的二水、竹山、林內一帶的濁水溪流域菸葉種植,菸葉最怕風,此處閃得了風,卻躲不了 WTO 菸葉開放進口刮起的西風,「濁水溪在海那邊的西瓜,曾經也如山這頭菸仔般美好;工業發展的必要之惡,讓它消失在濁水溪的生命流域。而山這頭的菸仔,也因應全球化發展之需,讓它在百年的農業洪流中消失。

追一條溪最後追到沿溪傾倒的垃圾,「濁水溪的溪水多長,廢棄物就有多長」,追到莫拉克風災人人都知道有個小林村,卻不知濁水溪有個同樣嚴重的神木村。追到上游的水庫,中游的攔河堰導致河道沙漠化,工農搶水,南北兩岸水源分配不均,地層下陷。許震唐不只往上追,還下切溪流底部,那是濁水溪少為人知的黑色禁忌──砂石產業,〈游牧在溪流的人〉可謂是全書最為精采的一章,「我們開砂石原料車的,就是在溪底討生活,把砂石當飯吃的人。」隨著營建業而起的砂石利益十分龐大,是地方角頭勢力的爭鬥之地,「溪底待久了也看多了,砂石場這塊我們是不碰的,也不能碰,讓自己單純一些,簡單說,車班頭以上我們不會接觸。」在溪底討生活的砂石車司機就像一群工蜂,是為「底棲生物人」。

底棲生態就像是溪水底下的漩渦與伏流,見不了光,尤其是照相機的閃光。這已經不是追一條溪,而是「潛」一條溪,難度可想而知。在溪底沒有美學 aura 也沒有決定的一瞬間,許震唐說:「我不會去等那一種畫面。我寧可用一百次快門的機會,去碰一個很真實很自然的張力。」在砂石地磅站,一個揹著相機的陌生人帶著麵包乾糧坐在馬路邊,一坐就是好幾天,毫無存在感,顯得極其渺小,「你在現場沒人理,這個過程必須要去體會,當沒人理的時候,你是多麼渺小。我就去那邊等,一直耗到所有的砂石車(司機)說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坐在路邊,視野就跟流浪狗一樣高。等到有機會跟他們在一起,你就不會有那種屈勢(姿態),架子就不會出來。」為了拍這群底棲生物人,夜晚許震唐睡在溪底,那是他最接近濁水溪的時刻,司機好心要借他棉被,許震唐說:「毋免,你予我,你就無啊,你飼牛的,我撿柴的。」底棲砂石司機並不一定是底層階級,手拿照相機的也不一定賺比較多,「你飼牛的,我撿柴的」,撿柴的比飼牛的更加苦勞,一句臺語俗諺就將階級倒轉也拉近距離。這樣充滿機鋒與常民智慧的對話在書中俯拾皆是,那是道法自然,無企圖無所求的許震唐專屬的田野結界。

日常對話的冰山底下,累疊著資本主義世界裡形形色色漂流游牧的人,有美中貿易戰、後疫情時代返鄉投入海洋的討海人,有九二一地震後回老家種竹筍的汽車技師,有來自偏鄉每天騎機車到海灘地捕撈鰻苗的少年,還有武界檢查哨旁開雜貨店的退休護士李秀梅,除了守著山上的雜貨店,也會到部落的醫療中心協助簡單的醫護,還有陪失智的老人聊天。李秀梅並非沒有條件離開的人,她在埔里基督教醫院做到護士長退休,丈夫兒子都住在埔里,她卻選擇一個人待在武界,許震唐在她身上看到一種罕見的「精神性」,部落族人視土地為生命,不會像平地人當成商品買賣炒作。儘管武界是一塊受傷的土地,卻是那麼美,「武界,曲冰的美會讓人忘了它在天然災害中的苦痛,成就部落豁達的哲學觀。」沒有正職工作,為了追一條濁水溪十幾年裡來來回回拍照的許震唐,在精神上能與這些游牧者同頻共振。

那麼許震唐要追求濁水溪的精神性是什麼?文字敘述以外,兩兩對照的照片告訴我們時間的尺度,愈埋愈高的砂石與愈陷愈深的樓層,青綠與死灰,豐潤與枯竭,世外桃源與窮山剩水,左邊是消波塊石粽子疊滿河岸,右邊是風乾後血肉篩盡徒剩獠牙的山豬頭骨排滿牆面。乾涸的河岸上一根一根掉光樹葉的枝幹,像是獨眼巨人稀疏的髮絲。水流過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情景,身著襯衫西裝褲的男人閒躺溪中大石,是翹班還是被資遣?著內褲或全身赤裸的原住民孩童排隊下水,浸泡於沁涼的溪水中。兩樣閒情,不同心事。

中游集集攔河堰鋪設管線將水直送六輕,導致下游河道沙漠化,在出海口最後一村旁邊,形成高約九米,東西長約兩公里,南北寬一公里的巨大沙丘。每到冬天颳起強勁的東北季風,南岸的居民就要吃飯配沙,飽受風吹砂之苦。二○一八年政府投入二十九億改善濁水溪揚塵,二○二四年接連幾個颱風讓整治工程打水漂,所曾投入的無異於精衛填海。許震唐十分喜愛的日本攝影師植田正治,也以沙丘為主要拍攝題材。植田正治的沙丘有種超現實的美感,許震唐鏡頭底下的沙丘,讓我想起安部公房的小說《沙丘之女》。在海邊沙丘的深崖下,埋著十幾戶被圈禁的人家,有誤闖村中的陌生人、倒楣鬼,也有死了丈夫的寡婦、上了七十歲沒有生產力的老人、以及生了智障兒的弱勢家庭。遭受風吹砂害的海邊荒村已經夠窮了,村民卻還需要篩選出更弱的人,認命地待在沙崖下,日復一日地挖砂,像奴隸般地勞動,不勞動,上頭就不會垂降下食物及清水,第一排的賤民不挖沙,就會讓後頭的整個村子被沙塵暴覆滅。所謂犧牲的體系,莫過於此。總有人要為另一群人所犧牲。社會轉動的方式並非「齒輪」的相嵌,而是壓逼,一層一層輾壓,最下面的壓成「石油」,作為文明進展所需的能源。《追一條溪》從上游的日治時期臺灣第一條攔河堰武界壩,到中游集集攔河堰,再到下游出海口的四百根石化煙囪,都是讓這條曾經洶湧的濁水枯竭的「文明」成因,許震唐說:「影像也是現實的伏流,揭露、控訴現實當中無所不在的不合理行為。



追一條溪:濁水溪河畔記事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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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七○年代生於臺北,長於城南,臺大中文系博士班肄業,重度書癡與影癡。曾任職於《壹週刊》、《報導者》,獲調查報導新聞獎若干。著有散文集《夜遊》、《草莓與灰燼》、《單向街》、《小塵埃》、《河流》;人物訪談《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議題報導《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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