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那種高速、變換、舞躍的動作，顯得那麼靈巧優雅，實在很難相信起因是飢餓而結局是死亡。隨著猛禽的狩獵飛行而來的殺戮，伴隨一種令人震驚的力量，彷彿猛禽突然變得瘋狂，屠殺牠所熱愛的事物。鳥類奮力獵殺，或者自救免於一死，都是美麗的景象。景象越是美麗，死亡越是駭人。
——《遊隼》
▌龍洞的遊隼身影
野柳龍洞。
藍天碧海，峭壁耀眼，強勁風勢呼呼席捲。岬角石塊上一個小點騰空飛起，壯碩身子伸展修長尖細的翅膀，乘著強風高速翻飛，在海灣內來回巡弋。不到一分鐘，牠壓低高度飛近岬角，靠近岩壁突然往上竄高，翻動翅膀減速急停，重新站上石塊，迅即收翅，彷彿剛才那一分鐘的華麗飛行不曾發生過。
四月的龍洞岩場，原本的攀岩路線掛起牌子禁止進入，因為遊隼以這裡的岩壁裂隙為巢洞，孵育下一代。從壯碩身形看來，剛才那隻飛起活動筋骨的遊隼是雌鳥，在巢洞對面的岩壁上監視四周動靜。
海灣附近不時有鴿群飛過。幾次穿梭，偶有鴿子落單，突然有另一小點竄出，身型修長精實，是繁殖中的遊隼雄鳥。只見鴿子驚慌振翅飛出海灣，遊隼輕鬆轉動翅膀乘風翱翔跟上，甚至沒有拍翅。遊隼再從岬角後方現身時，腳上已抓著渾身癱軟的鴿子，一竄高站上海灣內側的岩壁。風吹呼嘯，氣流從底部往上湧升，遊隼拔起的鴿子羽毛隨之飛上峭壁頂部的草地，草葉間的白色絨羽彷彿留有鴿子的體溫。
▌作者與譯者，獵物與獵人
二〇二四年春天，我在龍洞濱海步道的涼亭上，端著雙筒望遠鏡長時間觀察遊隼育雛，腦中不時浮現前幾天開始閱讀的《遊隼》原文書稿，準備開始翻譯工作；作者 J．A．貝克書寫遊隼的散文看似絕美，卻也一次次精細描繪遊隼這種精采又殘酷的獵殺。貝克花費十年時間，日日追尋英國鄉間渡冬遊隼的身影，最後將這十年的細密觀察濃縮凝鍊，書寫成單獨一年的日記體裁，以兼具詩意、創意和精準的優美文字，描寫這種全世界飛行速度最快、分布最廣、占據生物鏈頂層的鳥類，對後世的自然文學產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貝克先天有近視之不便，後天又受關節炎之苦；他對遊隼的迷戀不只是單純的愛好，更像一種自我投射，彷彿遊隼的銳利視覺和極致飛行，帶著他掙脫身體的限制，心智隨著遊隼的翱翔、爬升、俯衝、追逐而衝破侷限，自在遨遊天地。遊隼是獵人，以鳥類為獵物；貝克也像獵人，追尋的獵物是遊隼。他曾說「獵人一定要變成他的狩獵對象」，才能充分掌握獵物的動態，於是「我不知不覺模仿一隻鷹的行為舉止，如同進行某種原始的儀式；獵人漸漸變成他所狩獵的獵物」。隨著翻譯工作的進行，拿著望遠鏡流連於北海岸的龍洞、酋長岩、野柳觀察遊隼，我身為譯者也模仿起貝克的行為舉止，透過他的獨特語法與遣詞用字去觀看天光雲影和遊隼動態；譯者也像獵人，漸漸變成我所狩獵的作者。
英國自然文學作家 J．A． 貝克（1926-1987）。
遊隼：自然文學經典，追隨幻影的詩意凝視 (電子書)
寫於一九六〇年代的《遊隼》已有六十歲了，然而行文風格完全沒有古舊的氛圍，原因在於貝克採用一種天馬行空、與眾不同的特殊語言，例如以名詞當形容詞、以動詞當名詞、以氣味描述色彩、以聲音描述光影，更穿插許多隱喻和明喻，讓大自然的動態變化充滿戲劇張力。他甚至隱去地名、將十年濃縮成一年，整個環境時序幾乎無法與真實世界相互參照，彷彿是一個背景架空的戲碼，敘述的卻是再真實不過的大自然紀事。
這在翻譯時是一大挑戰，貝克隨手捻來、文法錯置的特殊聲腔所產生的空靈詩意，直譯為中文常常不易理解且缺乏邏輯，如何兼顧文字原意和情境張力，考驗著譯者的想像力。英國博物學家和作家馬克．科克（Mark Cocker）在這個版本的導讀中提到：「讀者幾乎每讀一個句子都要接受挑戰……很容易把他的散文當成詩。有時覺得一次讀個一、兩頁就夠了。」為了苦思最好的用詞，一天翻譯個一、兩頁同樣司空見慣。
▌鳥友社群的支援
查詢資料的過程中，發現苦思許久無法參透的一些疑問，也出現在網路的一個鳥類論壇，是《遊隼》的俄文譯者提出來尋求鳥友的意見！許多讀過《遊隼》的各國鳥友紛紛提出自己的猜測和體會，大家熱烈討論了長達二、三十頁，從中得到許多啟發，對於翻譯的精準有很大幫助。另一個助力是全世界鳥友合力建立的鳥類資料庫「eBird」，裡面收錄了每一種鳥類的基本資料。貝克經常以各種鳥類的叫聲營造敘事情境，為了將他所用的英文狀聲詞用中文表達出準確的聲音，只要進入eBird網站，就有每種鳥類於不同季節、不同情境的鳴唱和叫聲錄音可參考，讓中文用字可以相當精準。
不過《遊隼》出版多年來，一直在觀鳥人士之間引發質疑，指出他對遊隼飛行和狩獵描述的一些行為很少在野外見到。這部分在本書導讀已有討論，中文翻譯則盡量忠實呈現原文的描述，希望能傳達文字詩意之美，並兼顧自然描述的細膩精準，以維持這部經典作品的完整。
▌自然文學的當代意義
台灣的自然寫作閱讀風潮約莫始於一九八〇年代出版的《湖濱散記》、《砂地郡曆誌》（另名《沙郡年記》）和《夏日走過山間》，乃至《寂靜的春天》，逐漸從自然觀察體悟，轉變為環境保育思潮。貝克出版《遊隼》的時間是一九六七年，是《寂靜的春天》出版五年後，兩本書都對於遊隼深受DDT殺蟲劑之害提出強烈的控訴，民間環保意識也是在當時開始抬頭。
閱讀《遊隼》很容易聯想到九〇年代開始在基隆觀察老鷹的沈振中。他與貝克在英國和台灣都是持續觀察同一種猛禽、走在時代前端的先驅。從那以後，隨著大眾對環境保育、休閒娛樂、生態研究等議題在不同時期的重視程度，自然觀察和寫作已經翻過許多不同篇章；近來則由於數位攝影的普及，進入了公民科學的新頁，許多扛著「大砲」的愛鳥攝影人士很樂意花費長時間大量拍照紀錄、守候觀察，其實像是又回到六十年前貝克守護遊隼和自己家園的細膩執著。因此在這個時候閱讀《遊隼》，意外地並不過時，反倒比過去更能體會到觀察單一物種的樂趣和感動。貝克以筆為文，現代人以鏡頭為眼，為遨遊天際的遊隼記下絕美的身影、力量和影響。
「老鷹先生」沈振中紀錄片《老鷹想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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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瑩
臺大自然保育社畢業，臺灣猛禽研究會會員，觀鳥三十多年，悠遊於自然、文學、藝術與科學間。現為自由譯者，譯有《恐龍與史前動物終極圖鑑》、「波西傑克森」系列小說、《大腦喜歡這樣學．強效教學版》、《動物博物館》、《生命的故事：演化》等數十部，另翻譯自然與科普文章散見於《科學人》和《國家地理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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