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書展講座紀實】朱立熙教授談：跨越45年之後，韓國戒嚴的今昔對比與歷史教訓《5.18光州！光州》-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口述：朱立熙（政治大學韓國語文學系兼任講師、知韓文化協會執行長）
◎記錄：張乃文（二十張出版副主編）

在二○二四年十二月三日引發的韓國戒嚴風波中，尹錫悅真的是個奇葩的政治人物，身在民主時代卻宣布戒嚴。

目前尹錫悅正在收押中，但是憲法法庭還在審查引用的法條，所以他大概會被關六個月，然後這六個月當中憲法法庭會做出裁決。我跟幾個韓國的法學教授談過，尹錫悅理應會照內亂罪被判無期徒刑或死刑；但因為他在從宣布戒嚴到解除戒嚴的六小時當中並沒有殺人，所以可能不會判到無期徒刑，大概是判二十年、十五年，甚至十年，然後再由下一任總統特赦。這大概是目前可以料到的尹錫悅的下場。

雖然韓國人一聽到戒嚴就直接想到光州事件，但因為尹錫悅沒有殺人，所以整起事件跟一九七九年全斗煥發動政變之後，在一九八○年光州事件前一天的五月十七日宣布全國戒嚴的情況不同。

▌從光州事件看韓國的「地域情結」

韓國存在地域情節，他們叫「地域感情」（지역감정），我認為是「地域仇恨」。現在的慶尚道跟全羅道，中間隔著小白山脈，到現在為止還是不通婚。他們現在不登記戶籍，如果你問他們你是哪裡人？他說我在首爾出生，但我不是首爾人；但如果再追問你爸爸從哪裡來？如果一個是光州，一個是大邱，那家裡絕對不會同意他們結婚。

慶尚道這一派俗稱「TK幫」，T就是大邱的「Tae」，K就是慶尚道的「Kyeon」。歷史上的黨爭形成了嶺南（就是慶尚道），以前的新羅；湖南就是全羅道，以前的百濟。

關於慶尚道跟全羅道的地域仇恨，其實我幾次在電視上的公開談話就主張說，你們既然不和，就再回到三國時代吧。

因為三國時代的樣子就是這樣，韓半島上方是高句麗，就是現在的北韓，高句麗的領土還延伸到中國的東北、滿州地方，然後全羅道是新羅、慶尚道是百濟。三國時代一直到第七世紀才被佛教國家的新羅統一，進入統一新羅時代，後來又經過高麗、再到朝鮮時代，逐漸往單一民族發展，變成統一的國家；其實三個民族的民族性完全不一樣，卻硬被放在一起。

6世紀末時朝鮮三國時代的版圖。（圖片來源 / wiki）

大邱幫的人脈繼續延續朴正熙的香火，全斗煥在光州事件的暴力就是極致。在之前，朴正熙因為他自己是大邱人，所以他把經濟建設、經濟特區都設在慶尚道，所以會發現韓國的工業區都在東南邊，例如浦項、蔚山。建設投資都在自己的故鄉，偏廢以前農業社會時代的全羅道，而全羅道是以前農業社會時候韓國的穀倉、米倉，是很重要的經濟來源，但是朴正熙開始推動工業化以後，全羅道的人只好離農到工業區去找工作。全斗煥自己也覺得說他的乾爸死了，他要扛下國家的重責大任。

▌拆穿全斗煥的經濟起飛假象，以新事證起訴鎮壓暴行

很多人說，全斗煥任內雖然很殘暴，但是國家經濟表現不錯。我告訴大家，錯了！講一個真實故事，在李明博當總統的時候，他邀請了歷任總統到青瓦台共進午餐。因為金泳三在任期最後一年遇到一九九七金融風暴，韓國的經濟被國際貨幣基金監管，所以當時全斗煥看到金泳三，就當面笑他「不懂經濟還能夠當總統」。金泳三不甘示弱，就回說「我至少沒有像你殺人殺那麼多」。兩個前總統幾乎在青瓦台要打起來，後來才被人拉開。

那麼，全斗煥任內經濟真的有那麼好嗎？其實主要是因為「Plaza Accord」（廣場協議），四個經濟先進國在紐約的廣場飯店，開會強迫日圓升值。日圓對美元，本來一塊美元兌換二百四十塊日圓，一度最高升到一比八十，三倍，所以那時候各報駐日本的特派員幾乎不但沒有加薪，還等於減薪。當時台灣跟韓國就受惠於日圓的升值，台幣跟美金一比四十維持了幾十年。因為這個「Plaza Accord」讓韓元升值，所以人民富起來了，中產階級成為社會的大多數，所以並不是說他在經濟政策上的表現有多好。

全斗煥在過世之前，因為光州事件又被重新提起告訴，因為發現了三個新的事證。首先，他當時派直升機，從空中用機關槍對下面的群眾掃射。第二個，軍方也流露出哪一天、幾點幾分派多少兵力到哪個地方去鎮壓的時間表。再過來有三位女士，控訴說他們當時被戒嚴軍強暴。所以雖然一九九六年已經判刑定讞了，但是又再次被提起刑事訴訟。

另外，全斗煥也被控告誹謗罪，妨害名譽。因為他在他的回憶錄裡面寫說，光州事件發生時，一位神父的目擊證詞是謊言，那位神父就是曹喆鉉。曹喆鉉說他親眼看到直升機上面有機關槍對著下面掃射，而且曹喆鉉也說，根本沒有所謂北韓特攻隊混進光州市。但全斗煥的回憶錄裡面寫道，有六百個北韓的特工混進光州市煽動群眾。事實上，如果混進去煽動的話，應該會跟戒嚴軍發生交戰，但是死掉的軍人裡面沒有一個是北韓人，這明顯是全斗煥自己說謊。

▌全斗煥的崛起，與美國立場有關係嗎？

有人問，在發生雙十二政變跟光州事件之前，難道駐韓美軍、美國的立場默許全斗煥做這些事嗎？或者是說他們有什麼利益交換？

坦白講，我不排除全斗煥是在朴正熙遇刺之後，美國所扶持起來的一個新美的、反共的、會說英語的，可以接班的人。因為雙十二政變時，當時駐韓的美軍司令威克漢（John Wickham）跟全斗煥是越戰的時候就認識，兩個人都是空降特種作戰部隊。如果你們看過《藍波》電影，就知道當時各國最精銳的部隊是什麼樣子。可能就是威克漢告訴美國大使，說韓國特戰部隊有這樣的一個人，然後跟國務院回報，才由美國所扶持。

全斗煥發動雙十二政變從前線調了第三十師到首都，美國是知情的。光州事件要派兵到光州、要調動前線的部隊，這些都必須要經過駐韓美軍司令的同意，駐韓美軍司令五、六天前就已經知道全斗煥要做這些事情，所以光州事件也是韓國人反美情緒的根源，因為美軍不只事前知情，還從旁協助。而且雙十二政變跟光州事件兩次都是。

▌兩次戒嚴風波中，北韓滲透是導火線還是藉口？

大家可能會有疑問，為什麼尹錫悅因為戒嚴讓他的聲望暴跌至百分之十一，但是為什麼後來又暴增到百分之五十？必須要弄清楚的是，人跟政黨是兩回事。韓國本來就是保守政黨「國民力量」的地盤、基本盤比較大，就像以前國民黨跟民進黨長期是六比四左右。尹錫悅並不是「國民力量」黨的黨員，他在黨裡面根本沒有他的人脈，他是檢察總長出身，所以他個人聲望跌到百分之十一，但是「國民力量」的基本盤鞏固住了，所以那百分之五十並不是尹錫悅的聲望升上來！

又因為關於最近尹錫悅的戒嚴，有人在討論北韓怎麼這次默不作聲，那是不是在光州事件的時候，北韓其實也對光州事件沒有任何批評？畢竟這是一個讓北韓很好借題發揮的契機，可是北韓好像對這種事件並沒有太感興趣，這是為什麼？

事實上，這就是一個轉移焦點的說法。我覺得韓國人很喜歡打恐共牌，北韓對南韓的這些壞蛋來講，是很好的工具，因為有什麼事情就把帳賴在北韓，光州事件如此，例如謠傳的北韓特攻隊，尹錫悅這次也是，說在野黨親北韓等等，所以北韓變成是很好用的工具，但其實北韓根本沒有動作，光州事件跟北韓完全沒有關係，這一次戒嚴跟北韓更沒有關係。

二○二○年六月，金與正（金正恩的妹妹）已經把在開城的兩韓聯絡辦公室炸毀，兩韓關係因此回到冷戰時代的原點，沒有任何進展。北韓除了發射一些短程的彈道飛彈之外，並沒有作為，它期待的是川普再登場，因為北韓跟川普是好朋友，所以川普未來會跟金正恩怎麼繼續恢復舊好，這個才是要觀察的地方。但是實際上北韓真的沒有任何動作，北韓自己自顧不暇，內部經濟那麼糟糕，並沒有餘力。

▌轉型正義——為何韓國能，台灣不能？

過去七十年當中，在國民黨對台灣社會的分化跟離間、懷柔跟攏絡下，要對二二八事件的真相訴求形成全民共識恐怕不容易。但是我們要求應該要由政府，學習韓國成立一個「真相和解委員會」。

我從二○○七年開始，每年都到光州參加五一八的紀念儀式，每年去的時候工作人員都會問我，你們二二八的轉型正義做到什麼程度？我每次都很挫折說不要提了，當時有一個二二八受難的家屬，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加入了加害者的政黨，後來還成為黨主席。而光州人再沒有格調，也不會去當全斗煥第五共和的部長。

台灣並不是不能用司法來處理二二八，但是也需要訂立特別法。只是因為在台灣大部分加害者都已經作古了，除此之外還可以怎麼處理呢？我認為可以起訴、判定誰是有罪的加害者，但是判決之後就不執行，我認為這是可以做到的。

所謂「清算」的真諦，「清算」不是要報復，不是要抄家滅族的撕裂族群。會有人這麼認為，是因為加害者不敢面對現實，自己產生心虛。而且，如果從人口比例算起來，台灣白色恐怖的受害者中，外省人比例上比本省人多，所以外省人如果能夠多了解二二八，本省人多了解白色恐怖，彼此才能夠和解共生在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