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生活中,一直都有這兩種人:一種人像海鷗一樣,永遠在路上,永遠在流浪,世界再大都要親自去看看;而另一種人則像樹一樣,追求安定感,追求歸屬感,紮根於一處後便落地生根。
保有玩心、不斷探索創新的繪本作家盧心遠,以雙冊對翻的獨特形式呈現,將看似兩種全然不同的人生軌跡相互輝映與交織,讓堅定的自己與嚮往的生活產生共鳴,創作出引人反覆品味的《這裡,那裡》,並獲得2024年《紐約時報》暨紐約公共圖書館年度最佳兒童圖書獎,以獨特的視角看見兩種不同生命追求的本質,感受人生中每一次相遇,擁抱生活中各種可能的驚喜。
本次我們邀約到《這裡,那裡》系列作者盧心遠接受文字專訪。
Q:《這裡,那裡》以空間的定位呈現了兩種不同的人生軌跡,會以「這裡」與「那裡」為主題的原因是?為什麼選用空間為主軸呢?
A:《這裡,那裡》的創作源於我在真實世界中遇到的兩人。
一位是潛水嚮導。因應雨季旱季的船期,或自己探索興趣的變化,他的工作從一艘船換到另一艘船,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他工作在船上,大多數時候船上的一小格船艙就是他的「家」。他在船上接待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也在一次次靠岸時在每一個地方認識當地的朋友。他跟我說:I travel through working。
潛水嚮導Dani (左上)/潛水嚮導Dani在潛水登記簿上畫了自己的卡通版頭像(左下);我在船上畫的Dani速寫(右側上下)
(圖片提供 / 盧心遠)
《這裡,那裡》創作之初,依照片再次畫了Dani的速寫。(圖片提供 / 盧心遠)
另一位是一家無名小咖啡店的店主。他的店小到只有一個吧台、一張條桌子,不提供外帶,要喝咖啡的朋友,就坐下來聊聊天。他年輕時當然出去旅行過,但後來選擇在他出生地的一條小街道上開咖啡店。他跟我聊天時說:「你看,對面的養老院曾經是一家醫院。我出生在那裡,我想,我老了也就退休在那裡了。」他的店很小,但和他聊天並不會感到他偏居一隅,而是會覺得他如此開闊。來他店裡喝咖啡的學生、遊客很多後來成為了他的朋友。
無名小咖啡店完全沒有招牌。(圖片提供 / 盧心遠)
咖啡師阿奇草稿。(圖片提供 / 盧心遠)
我想補充一下,《這裡,那裡》並不是紀實作品,我只是受到他們生活的啟發創作了這個故事。過程中有許多簡化、改編和設計,大家別以為他們真的如繪本描繪那樣喔。
Q:故事兩位主人公因為「雙冊對翻」的裝訂方式,可以並陳對照兩種不同的人生選擇,請分享當初設計成雙冊對翻的靈感來源。
A:對翻的形式受到珍妮.貝克(Jeannie Baker)繪本 Mirror(中國譯為《鏡像》)的啟發。我在《這裡,那裡》的構思初期,就畫了幾個以對稱互文形式為構圖的小草圖來描繪兩位主人公的狀態,於是很自然地,我覺得這本書可以採用兩冊平行對翻的形式完成。
雙冊對翻形式。(圖片提供 / 盧心遠)
我一直認為在圖像和文字之外,繪本的「形式」也是一種內容。它不僅僅是印刷圖文的載體。恰當地設計裝幀、紙張材料、尺寸、工藝等「形式」可以讓「形式」本身進行敘事、傳達意義。
《這裡,那裡》構圖草圖。(圖片提供 / 盧心遠)
Q:《這裡,那裡》最先成形的部分是什麼?是先畫出角色再構思情節,還者是先有故事再去發展圖像細節?
A:一般來說,我習慣從大框架入手。由於這本書是先從故事架構入手的:一方面我不斷地思考如何清晰的表達他們兩人之間暗含的相似性;另一方面我結合「故事版」來梳理敘事結構,調整閱讀節奏。例如,故事線「平行敘事──收束、建立連接──再展開平行講述──最終的交織」的形式,就是在故事一版一版迭代的階段想清楚的。
對故事構架、節奏滿意了,我會再一點點地增添細節。比如角色設計、室內細節等等。
《這裡,那裡》創作歷程。(圖片提供 / 盧心遠)
Q:雖然阿丹和阿奇一位是落座一處的咖啡師,一位是遊歷四方的水手,但兩位都不斷和許多人產生交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最後因為「人」而交會,是一個具有點睛之筆的結局,會如此安排的原因是什麼呢?
A:其實這並不是為了故事線順暢而進行的「寫作設計」,而是來自於我不斷詢問自己:這兩個人之間的相似性到底是什麼呢?
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遇到我的潛水嚮導和咖啡店老闆,但對他們的記憶,總是儲存在我大腦的同一個區域。我每次總是同時想起他們,我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我說不清的連結感。
做這本書的過程是讓我「找到答案」的過程。我不斷回顧、整理他們分享給我的人生故事。其中,潛水嚮導的一句話擊中了我,他說:「Sometimes I feel so distanced.」這是他聊到每次送別遊客下船、看著他們提起行李即將回到安穩的家中時說的話。他在那一刻與那種熟悉的安定感如此遙遠。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明白了之前那種「說不清」的連結感到底是什麼:他們一個人一直在「這裡」,世界向他走來。另一個人一直在去「那裡」,他向世界走去。有時,他們都會因自己的選擇而感到一種帶有疏離、一種缺失。但正是他們所遇見的人們,完整了他們的缺失,完整了他們的世界。
這本書由於是來自於真實人生故事的啟發,所以這樣的結尾並不是我的「編排」,而是我得到的一個答案。
Q:文中共同的句子「在這樣的時刻裡,他覺得世界離自己好遙遠。」以及「在這樣的時刻裡,他們覺得世界就在自己的身邊。」同樣以此時此刻的感受呼應著主題的「這裡」與「那裡」,設計得非常精妙!請和我們再多分享一些。
A:《這裡,那裡》書名其實在很初期就想好了,所以在寫文字時會比較有意識地讓文本帶有「這裡,那裡」的語言風格。
「他覺得世界離自己好遙遠」這個文本來自於我的潛水嚮導說的那句——Sometimes I feel so distanced。在這本書的英文版,幾乎是直接用了這句話,只是補充上了與世界的關係。對應著這句話,我寫了與之互文的「they feel so close to the world」這句,也正是他們認識的人,完整了他們的世界。
《這裡,那裡》內頁圖。(提供 / 青林國際)
Q:世上有許多不同的性格典型,為什麼選擇阿丹和阿奇「生根VS.漂泊」作為故事對比的主題呢?從這兩種生活形態中是否發現什麼獨特之處?
A:我一直對不同人的職業路徑與生活選擇很感興趣。我想這也是兩位主人公的「原型」那麼吸引我的原因。
此外,退一步來看,「這裡」和「那裡」的狀態,似乎是我們每個當代人都設想過的──想要平和安穩地開一家小店或自由地四處旅行。如果說有一條生活方式坐標軸的話,這兩種生活選擇也許就在坐標軸的兩端,而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就在這兩個端之間遊動,我們與地點、與人們建立著交織。因此,我覺得這個選題是能夠喚起共鳴的,它不僅僅是我的個人好奇。
Q:咖啡師阿丹和水手阿奇的人物形象設計,既有童話故事的形象,又兼具生活感,似乎世上某個角落存在這樣的人。角色設計是否有參考原形?
A:有稍微參考一點我在真實世界遇到的那兩位「朋友」,在這之上根據一般認知的水手、咖啡師的特點做了很大的調整,因為我希望大家無需花太多時間,就可以快速帶入對水手和咖啡師的認知。比如,我為水手搭配了帽子、水手手繩、被風吹亂的麻襯衣;讓咖啡師穿著拖鞋、圍裙、舒服的休閒褲等等。在臉部特徵上,我希望他們在看起來長得不一樣的同時又有一點點「相似性」──這也呼應本書底層的主題。
(提供 / 青林國際)
Q:橡樹之於咖啡師,和海鷗之於水手一樣具有象徵意義,兩者皆有「勇敢堅毅、不屈不撓」的意象,選擇「橡樹」和「海鷗」有什麼意涵嗎?
A:其實這個引申的含義我自己之前並沒有想到過誒!看到這個問題,才發現還有這層意義。大樹和鳥分別隱喻著紮根和漂泊。在選擇何種樹時,我想選一個常見且粗壯的、不柔媚的樹形,便想到了橡樹;而海鷗則是可以長距離飛行,也常常伴隨在船隻左右的常見海鳥。這兩個選擇我想讀者都不會太陌生,也可以很快地理解這個隱喻。
Q:這兩種生活都有令人嚮往的部分,好奇你目前的生活偏向哪種形式,喜歡哪一種生活方式呢?
A:我在做這本書的時候意識到,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可能都是在這兩種「極端」的生活方式中間遊移、融合的吧,我也是這樣子的。年輕一點的時候,我認為理想的生活一定是四海遊走看遍世界的,但現在我很享受在安頓好的「這裡」小房間裡創作、看書、見朋友。
但如果回頭看自己的經歷,從大的時間段來看,我是在「那裡」的。從念大學開始的湖南長沙與北京、後來去上海工作、又去劍橋念書、再回到上海幾年後,現在又要去德國。這種體驗讓我對任何地方都可以保持開放。我希望我自己可以一直抱有在這裡與那裡之間的開放性。
Q:請跟我們分享使用的繪畫工具、原稿或者是創作間發想的紀錄,也聊聊使用這些媒材的原因。
A:這本書主要使用了水彩、油墨和彩鉛來繪製。
對油墨的喜愛來自於我初學版畫時的體驗,製作版畫時經常要在紙上試一下油墨的顏色是否合適。試色時我發現,油墨直接用來畫在紙上也很不錯呀!它在紙上呈現一種水彩與中國畫顏料之間的溫和感,做暈染也很自然。《這裡,那裡》的內容質感是像電影一樣的,我認為很適合用紙上油墨來做背景渲染。此外,像開篇對頁的木地板和海浪,也是用油墨以獨幅版畫(monoprint)的形式製作。
彩鉛能夠在水彩和水粉之上豐富細節。當然,有些地方我還採用了一點點拼貼,比如島嶼,我很喜歡各種材料都試一試的感覺。
《這裡,那裡》手稿。(圖片提供 / 盧心遠)
Q:想透過這本書傳遞什麼訊息給讀者呢?也請心遠跟台灣讀者說幾句話。
A:這本書可以是關於兩種職業的、關於兩種生活選擇的,也是關於連結、關於與世界的關係的,不同年齡層的讀者也許有不同感受。
這本書的概念創作主要始於疫情期間,當時我一個人住在英國出租屋的小房間裡,經歷著很寂寞的封城。在我最終整理完了全部的故事,滿足地確定了最後一頁的文本時,我意識到我最想念也是我的朋友們、我認識的人們。所以,如果很個人地,我想分享出來的是共性的連結──是我們認識的、遇見的人完整了我們的世界,而我們彼此之間也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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