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枝裕和執導的全新日劇《宛如阿修羅》根據向田邦子的原本改編。（圖／Netflix）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如果能拍出物與人之間的羈絆，故事就會豐厚了。影集《宛如阿修羅》就是這樣的作品，不僅將原著中的複雜人性提釀了，同時也撫過歲月的痕跡，每個人的感情面就如月影既隱晦又深刻。
雖然在網路一片好評中，也有人指出《宛如阿修羅》的題材並不新鮮。但天下原本就沒有新鮮事，主要是說故事的形式，以及從細節中呈現人性的新鮮。
故事中的主人翁們彼此雖有愛的聯繫，仍止不住自己的心魔亂舞，那些魔考都在平靜的日子表象下日漸孳生，讓觀眾跟著她們的慾望的載浮載沉。
《宛如阿修羅》每個物件與吃食都替主角說出許多心事，同樣是細細拍出吃食，但其深度有如李安的《飲食男女》，且超越了是枝自己的《海街日記》。這歸功於向田邦子的原著夠強大，她總能大膽地走向人類皆模糊未明的內在，以故事力打破了如今「政治正確」的各種盲點，讓人心絮叨且沉默地訴說每代人都有的無盡。
即便是講昭和時期女人的故事，但放在今日也不過時。幾幕暗喻之豐富展現了是枝裕和的功力。四個姊妹在昭和那時空，能活出的空間有限，但導演以各種室內空間與光影，展現出當時所謂「腹地」對女性的重要。
四姊妹與母親守著的室內空間各自展現了她們的幸福與魔考（當然男性也是，晚點再談）。二姊卷子是最守著當時所謂婦德的人，企圖成為姊妹間的潤滑劑，也企圖不失格，活得很正確。她婚後的家在廚房有扇窗，光照著各種待整理。女主人不能停歇地忙著，同時說著：「30歲女人不結婚就糟了。」的樣板話。但她一刻也停不下來，彷彿停下來就像她的領地一樣待整理。
這不是髒亂的待整理，而是企圖將上一刻延續的「停止」，那扇窗與總是照出微塵的廚房是她的小宇宙，她的時間與其他家人是不同的，其他人都以離心力的方式預備離開，她雖有家庭，但渴望被家人看到她的慾望，讓她的廚房為她說了千絲萬縷。
她的小宇宙一旦歸整了，就更顯出她的舞台從此收攤一般，她存活在待洗的碗盤裡、存活在備菜裡，存活在被視而不見之中。而不守序的姊妹們是她的舞台，她賢慧的母親是她的投射。卷子的心風暴在劇中日夜不停，但卻是家中看起來最正常的那位。
這齣劇且顯出了「正常」女性有千百種笑法。姊妹們話多，絮絮著閒事，顯出更深的不能說的沉默。一篇給報社的投稿訴說年邁的老爸偷情而掀起波瀾，大家都以為是卷子所為，然而心思深如深洋的卻另有其人。
為了要保持一個家庭的風平浪靜，女人的沉默有如鉛塊般在海中無人覺察。藉由吃，她們各自顯出了本態。小妹咲子看似最前衛也最追求自由，但從一碗拉麵噴灑出的湯汁看到她內在的漩渦。她與拳擊情人蝸居的小屋是她的腹地，簡陋的木板與布搭起來的隔間是她的小夢，藉著男友的拳擊夢想高飛天際，並脫離她姐姐們的宿命。
然而男友外遇時，她在意的不是肉體背叛，而是對方違背約定食用了澱粉。那噴灑出來的油熱湯汁像個嘲諷她的笑話，即便她後來在卷子家吃了多少油膩的煎餃都不能取代那碗拉麵的殘缺，幾抹湯汁始終噴濺著她的心虛。
不斷咬嚼的還有香脆的鏡餅，四姊妹在知道暮年父親偷情時各自嚼著鏡餅，以咀嚼聲大過自己心聲般討論著，各懷心事地吃著節慶的餅，若無其事是她們的決定，剩下的只餘各自「消化」的能力如何。一切都披著淡淡的哀愁，有如是枝《比海還深》的閒常，都在說明著日子倒數的悵惘——關係的搖搖欲墜，與日常的終究崩塌性。
是枝與向田邦子這兩個作者都擅長將不安之風如窗的細縫緩緩飄進，不論幸還是不幸的不明確感，總在周遭似散未散，彷彿骨牌等著大風安排一般。
宛如阿修羅(日本國民作家、電視劇教母向田邦子 刻劃女性內心的巔峰之作)
宛如阿修羅(日本國民作家、電視劇教母向田邦子 刻劃女性內心的巔峰之作) (電子書)
這點在大姐與二姐幫母親醃白菜的那段盡顯無遺，她們每年藉著這儀式試圖更平靜一些。腹地安穩度不變，變的只是人，「室內」能藏匿自己的仍有那麼多，即便是大人也只能仰賴這樣的儀式安撫自己。當母親與二姊卷子談到外遇時，母親有默契地說了：「女人啊！一說出來就輸了。」此時出現《海街日記》放煙花的光影長鏡頭，由「室內」鏡頭隱密地望向母女兩人的背影，一種屬於是枝裕和的曲終人散的夜幕降下，在語言背後擁擠的喧囂與寂寞蜂擁而至，然而畫面那麼平靜。
在他的鏡頭下，死物總是因人而重活一次，象徵著無盡期的盡頭直面而來。這點在《橫山家之味》的散步之路也蒸騰出來，可憫的與憋屈心思都曬了光。
另一細物起了大作用的是老母親的菜籃，無論她的腳後跟與手如何因操持家務而被女兒引以為戒，然而你看到後來才發現老母親手中的菜籃才是她尊嚴的最後防線，當它墜地時，是無論昭和還是現今的女性都知道食物與細物至今仍為我們訴說各種喧囂與尖叫。
被命運魘著，都必須藉由物來抒發，如《在車上》的成功人士西島秀俊，濱口導演是如何以名貴之物顯出只是死物，呈現出這個家已支離破碎。
而《宛如阿修羅》則藉由大姐綱子剪下的枝葉花果，拍出向上長的都均往下流的命運，她想望的體面藉由鱔魚飯與不靠譜的門牙，一切都是死命往上長卻抵不過自的鬆手慾望。最拘謹的瀧子企圖剪掉性別的象徵，以書本當寶劍般屏蔽外界評價，她與小妹咲子的較勁，都還是源自她們還在同一棵母樹上，且母樹還未凋亡的幸福前提。
沒有母親做前提，她們註定落地各自生根。兩個妹妹與姐姐的飲食不同。一鍋熱騰的飯糰吃得香，那一刻食物終於不用為她們代言什麼，在她們有所依仗且真正長大前。
這版本的《宛如阿修羅》雖然有小改原著比較誇張的片段，但仍保有成長的頓動感，與姊妹彼此踩到對方影子的後座力。戲中的兩個男人在今日看來的確大男人，但寫實，他們的裝腔作勢與顧影自憐的寂寞明顯的也沒過時。家是安穩也是似曾相識的也貼近現在。隨著各種細物（包括塌塌米、門牌、某種制式衣著等）成為「死物」後，主角也跟著生生死死一次。
記得Snoopy漫畫曾有一段對話：「我們只會死一次，之前的每一天都是再活一次。」《宛如阿修羅》無論是劇版還是小說版，最突出的是那些可鄙可心疼的人，他們每日又生一次又且又多僥倖一次，不是對與錯可定義。每個人都藉由「今天」再活一次看看，就是這麼卑微也這麼幸福的物種啊。向田邦子的故事很磨礪刺痛，但就是如此看通一切不能自拔的溫柔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宛如阿修羅》（Like Asura）
由是枝裕和執導的全新日劇《宛如阿修羅》已在 Netflix 正式上線。本劇不僅是根據向田邦子的原本改編，宮澤理惠、尾野真千子、蒼井優、廣瀨鈴更在劇中攜手飾演四姊妹。華麗演出陣容加上經典名作的第二度翻拍。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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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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