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故事時空裡散落著梯形公式、泳衣、制服、升國中的考試、拍照、粉絲、冰棒、電捲棒與妝容、麥當勞與烏龍麵⋯⋯情節瑣瑣碎碎地進行,步伐散漫無序,彷彿沒有一個確切的目的地,走到了一半,突然又抵達了另一個時空,那裡充滿了夢小說、二創、繪師、創作連載網站、打工面試、大學校園、bot、攻受、漫畫連載、夢女與腐女⋯⋯等名詞,架構起與之前情節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時空,卻同樣令人困惑。
兩個時空互相穿梭,語句平常自然,我卻讀得很慢,無論是在國中小學生或大學生的時間軸裡,主角「我」的敘述方式都極為日常而零碎,抓不到重心,但在其中,可以感受到某種難以言喻的不自然,像是「我」積極地想要生活、交友,卻總像是對周遭的世界有一層厚厚的膠膜隔著似的,必須要用大量的瑣碎,才能勉強堆起那個日常的假相。
我皺起眉頭,愈讀愈慢,但不知道為什麼,不想輕易放棄這個我花了一段時間也找不到情節線頭的故事。
然而當我耐著性子,慢慢地循著「我」的軌跡往前走,才終於找到她藏在石田雪那、Setsuna、Yuki、雪路⋯⋯等眾多「名字」背後,那個「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受了傷害時,已經因此受了傷害」的孩子。
大家說是變態噁心的那些照片,真的有什麼不對嗎?拍著那些照片的自己、美砂乃和其他女孩子,都好好的呀,她們只是在表演,自己還特別選了不會露出肚子的連身泳衣,就算是天氣熱了在鏡頭前含住大人遞來的冰棒,也很正常吧?何況,這不僅是媽媽知道、還是媽媽希望自己去做的工作⋯⋯這樣的事情,真的可能不對嗎?
而且,又不是只有拍泳裝照,也沒有誰對自己做真的很可疑的事,沒有擺出什麼特別奇怪的姿勢⋯⋯這樣不對嗎?想要接到更多演藝圈工作的所有女孩子,都在做差不多的事啊,而且,可愛的女孩那麼多,到處都是,想要在試鏡中脫穎而出那麼困難,擁有了機會就該珍惜該努力吧⋯⋯似是而非的想法促使著她們前進,去做一切大人笑著或吼著要她們做的事,即使因為如此在學校被某些人排擠與騷擾了,但是,那樣不對嗎?真的不對嗎⋯⋯在這麼想著的同時,她們已經順應著期待,去努力成為可愛的女孩中最可愛最特別的那一個,並且永遠被定格在那些被用以意淫的照片裡。
這種「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受傷害」的困惑,並不只因為當時的「我」只是一個小學快升國中的孩子,尚無餘力分析自己與世界。實際上,在她拍下一張張兒童泳裝照的時候,當時的社會可能也還沒有對兒童情色剝削有足夠的認識,就連多數的成人都不太確定那條界線在哪裡:成人與兒童之間、一般照片與情色照片之間、剝削與工作之間⋯⋯一重又一重的灰色地帶,造就了可供惡意操作的空間,或許更該說,惡意就是擅長滲透進所有灰色的夾縫裡並伺機伏擊,無論那些夾縫有多細微難以察覺。
以孩童甚至幼兒作為對象的情色慾念,並不是什麼新穎的事,自古以來就存在,很多時候甚至理所當然。但或許就因為這樣,即便是成人,即便是孩子的家長與老師,都不容易找到真正該喊停、說不,甚至舉發的時間點——直到故事中的另一條時間線上,「兒童情色剝削」這類的字眼正式被定調為「應受撻伐之事」,人們很可能也不比故事時空裡的二○○六年那個穿著比基尼含著冰棒在泳池裡對著攝影師笑得燦爛的美砂乃,更確定那條界線在哪裡。
故事中,相較於拍下兒童色情照的「我」,近十年後,作為大學生的「我」並未因為年紀增長而擁有更多的「確定」。另一條時間線上,「我」聽聞了喜歡的漫畫作者違反兒童色情防治法遭法辦,也親眼見識了網路上對於兒童色情界線的說法、爭執甚至是調侃與訕笑⋯⋯當「我」眼見著那些灰色空間似乎因為人們意識到兒童色情的危害而漸漸浮現,幼時懵懂拍攝的那些照片,也開始影響著她當下的人生。
至此,我似乎稍稍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故事的敘述方式這麼凌亂破碎,為什麼作者選擇讓故事裡的小女孩遭受的不是更具體可指認甚至可提告的傷害——因為那正是兒童色情的危險之處,只要稍微調整一下角度,無論是猥褻與疼愛的意圖,或是可愛與色情之間的界線,都會變得難以分辨。
同時我也想起,許多兒少性犯罪的案件中,年幼受害者的證詞也經常因為其跳躍、破碎甚至前後不一致,而導致不被採信。
別說孩子了,就算是在成人身上,與性相關的侵犯,也從來都不容易界定判斷,就像這個故事,沒有辦法斬釘截鐵,沒有辦法乾脆俐落,讀者想要寄與的同情、厭惡或憤怒,都很可能找不到確切的目標——那正是這類事件最令人感到痛苦的地方,被本書作者兒玉雨子以精確的方式呈現了其模糊的本質。
即使「我」早已離開那個會安排兒童泳裝攝影會的經紀公司,即使自己已經成年,即使法律追趕著觀念的改變而開始修訂,試圖讓從前原本灰濛的曖昧範疇在社會大眾眼前浮現,那也並不代表困在其中受到剝削與傷害的孩子們就能因此得到救贖。從另一個角度看來,正因其曖昧難辨的灰濛本質,人們的同情、鄙夷、評價、作為與不作為及其之間的為難,也都是灰色的,從四面八方、現實生活與網路頁面之間,黏膩地圍攏上來:「隱身網路的話語從各處恣意擁護、攻擊、嘲笑照片中的他」、「談不上思想的不負責任感想與感想彼此衝撞,死角又生出別的感想,再擊垮別的感想,感想的老廢物橫流」、「我覺得作品沒有過錯,也沒辦法一下子就討厭它」⋯⋯
已經成年的「我」,雖然不再是穿著泳衣站在鏡頭前,卻仍感受到一種被獵奇圍觀的shoot:被凝視、被觀看、被捕捉、被想像、被定義⋯⋯這感受與當年拍攝兒童泳裝照的時刻如此相似,就如同書名《未命名 ##NAME##》一般:難以言說,卻誰都可以指手畫腳地說上幾句。
這種「未命名」的曖昧感,讓書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沾染了某種不確定,或許是可惡又無辜,或許是得益的同時也被壓迫,或許是受害同時加害——如果更廣泛一點思考,那種雙面甚至多面性,可能才是人類真正的面貌,只是我們太喜歡也太需要「××××這種事就是不可以!」「○○○零容忍!」這樣篤定的句型,像是我們真能得知惡魔的長相,或者能真正捕捉到惡意似的。
故事最終,「我」為自己經由法律途徑,確認了一個新的名字,那是她記憶中最喜歡的美砂乃所選擇呼喚她的名字,這決定聽起來宛如新生,但就如同我們都知道,從兒童色情照認出她兒時長相的威脅,並不因她的名字改變而有所不同,她自己也很清楚:「往後我將被世界以這個音呼喚。同時我也老早就被如此呼喚,我醒悟到,我並非拋棄一切重生,也並非蛻變,我早已是我。」
傷害並不因此停止,然而,命名與指認仍舊是重要的,就如同我們可能因為兒童色情自古即有,因此整個社會也曾經錯以為那是沒有關係的事,就連不久前,都還能在新聞中瞥見伊拉克國會正打算通過了一項讓女性結婚年齡從十八歲降至九歲的法案,那提醒著我們,縱使灰色地帶永遠指認不完,但是對於尚且無法命名與定形的那些,我們依然有必要也有義務,一次一次地去描摹出它們的邊界、反覆確認邊界的所在,並且不怕被嘲弄地大聲問道:
「那樣,是可以的嗎?真的沒有問題嗎?我們要不要再多想一想?」
真的沒有問題嗎?我們要不要再多想一想?那是我花了過長的時間才讀完《未命名 ##NAME##》的原因,也是這個故事之所以必須如此瑣碎又總是讓情節踩在邊界的原因。
就像善惡與是非,從來不那麼簡單方便,我們總是需要再多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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