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上外太空成為富人旅遊的選項，地表上的移動已經沒有任何藉口讓人類無法抵達。而從另一角度來看，「漂」成為眾數的命運。漂世代是另一種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跟著工作機會與起起伏伏的房價漂，並且這樣的漂泊早已跨越國界。雖然有時能帶來新的刺激，無奈之情恐怕不可免。
再看後疫情年代，居「家」辦公的概念普及，人們可以自由選擇上班地點，移動成為新工作／生活型態。人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旅遊經可以分享。自媒體上全是旅遊打卡照片，數量氾濫，已經讓人眼球疲乏，吸睛度大不如前。
種種現象讓人不禁思索，昔日人們迎接成年的「壯遊」之舉今日是否存在？意義是否有所改變？
當人類的腳步已經踏遍這顆星球，國界消失，相對於中心的「邊陲」是否愈加模糊？
旅行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我不喜歡出門。旅行，更不可能。相當跟不上潮流。但我深知世上有像我這類懶得「移動」的人，必定有不停在移動中的人們，並且熱愛。他們熱愛的程度大概就像我心甘情願窩在家裡一樣強烈。
詩人林禹瑄正巧就是我的相反，她是不停滾動的人。
在台灣多數人的記憶中，高中畢業是一個分界點，許多人從此到異地求學，和故鄉拉開距離，並且隨著年歲這段距離越拉越長，越來越曲折。
長與曲折有其背後的遠因，但終究是無法切斷。
是否因為切不斷，因而想試試到底能走多遠呢？閱讀《夢遊的犀牛》時我不禁一次次揣測。在詩人首部散文集的首篇〈機場〉中，禹瑄簡潔交代遠遊的開端，像前情提要的畫面，「高中畢業那年暑假母親剛剛被騙走了幾乎所有積蓄，眼淚擦乾後堅持節衣縮食了好幾個月，買下一張薄薄機票送我到太平洋另一端的三舅家小住。」而母親在機場道別之際仍舊忙著檢查物品是否帶齊了，然後僅僅交代，「學好英文。」在後來的篇章裡，禹瑄對這段情節的回顧並不多，但這場告別卻在她的文字地圖中牽引著我，像是指引方向的定位星座。
在她每一趟旅程，以及旅程中的旅程，每一次的偶遇與錯過，每一回的返家和預備下一次出發，我都無法忘懷她所設置在書頁的開端，並且一再自行腦補其母親在做最後檢視時慌亂的心情，且眼看著載著女兒的飛機離地直沒入空中消失在視線彼端，那份堅強會否終於能暫時鬆懈？我在之後的每一篇文字裡不停想起機場告別，畢竟那兒是旅程的起點，是起飛之處。
就像大多數的年輕學子，往前邁出步伐後就極少回頭，但我相信那是由於知曉後方的目光會始終注視。所以在這部充滿遠遊的散文集裡，禹瑄先用短短的鏡頭帶過這極為重要的一幕。
後來她到底去了哪兒？喔，可多了。
許多地名讀來陌生，除了因我對世界的認識太淺薄，也是旅者的喜好所致。讀過禹瑄的詩，知道她對細節的掌握與執著，其中帶有頑固的成分，是以提煉出剛柔並濟的詩句。然而讀其散文，其中的剛毅更加顯露，如同揮舞著利刃在旅途上與紙上披荊斬棘，以她柔軟的手將帶刺鐵絲勾勒出所要的形狀。
禹瑄透過這一系列的書寫，無論是深度與強度，都為這類行旅誌開拓出新篇章，將原本被迫的「漂泊」重新奪回掌控權，並且在未知的心靈地圖中重劃出中心／邊陲。當然，這需要足夠的釋放與大量的心理勞動才能夠造出。創造出來的時刻，同時也是抵達的一刻。這或許可以回答我的疑惑，在過度便利的生活之下，旅行還剩下什麼意義？禹瑄在〈廢墟〉一篇寫到，「又或許我們所執著的，是對那份荒涼的珍惜。」正是這份覺察，讓她的壯遊得以成為壯遊。
當然，她並非是全然的浪漫主義者，當青年的旅者不再是青年，卻因為現實考量仍得將就住青年旅館時，甚至還因為已經不再年輕的體質，得吞安眠藥才能睡在夜裡仍舊喧鬧的房間，她又坦承道，「出社會之後旅行的目的逃避大於探索，意義減大於加……」即便是這樣的自嘲與坦然，都能映照出她敏銳的觀察：青年不一定會出走，而老年人更可能是未來大宗的消費族群，於是乎自我探索沒有年齡限制的事實也就得以彰顯。
至於在這快速且大量移動的當下，故鄉與他鄉的相互依存關係是否會淡化？禹瑄又這樣寫道，「忽然過了八年，他城依然沒有成為我城。」讀來不免讓人感嘆卻又安心。原來，有些不變是埋藏在變動之下。
詩人的文字如同刻印。細幼的字體鑿得很深很重，在毫不妥協的力道之下深情保有屬於陰性的、富含韌性的風格，因此讓出版的公眾性轉而帶有私密成分的傳遞，如同詩一般的暗語散布其中。在這樣的閱讀氛圍裡，我們都像是和她同坐在青年旅館的遊人。她悄然附在耳邊，一字一句清晰地全盤托出，好似離別在即，天一亮就要出發。而她的依戀只留在紙上，只留給文字，腳步則是毅然決然地。
這本散文集形同護照的縮影。除了過境留下的戳記，還有數不清的票根、地名、異國風味的食物、複雜的路線和荒蕪，當然有相遇與離別。方向在這裡並不重要，而是行走的方式，錯誤則是必然。禹瑄將那些年歲裡走過的情感與路途一口氣鋪展開來，又仔仔細細摺疊成一本小小的護照，遞給了我們。因為真誠，所以不可思議的厚重。
我又一廂情願把這些文字看作是她在路上捎回的家書。但凡沒有機會開口，或因久別而情怯於啟齒的話語，又甚至僅僅是為了報平安，都夾藏在字裡行間，偽裝成地圖上的摺痕，用以掩飾擴及廣闊地土的豐沛情感與思念。
此外，這本書也好似一張單程機票。那張母親當年替她買下的機票。她出發以後的故事都在這裡，並且從此再無可能回返最初，如同你我走過的曾經。
夢遊的犀牛
夢遊的犀牛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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