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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新的惡意如一朵積雨雲忽遠忽近中——《仇雲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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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雲殺機》延續黑澤清的冷靜社會凝視,彷彿有什麼惡意在街角巷口與監視器中凝聚。(圖/天馬行空)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這部電影的手法延續黑澤清的冷靜社會凝視,彷彿有什麼惡意在街角巷口與監視器中凝聚,在你我看似和平的日常中,惡意有時流竄至社群成為壁癌式的攻擊他人,有時則化為一朵積雨雲等待不堪負荷下成為暴雨。社會正著迷的進步指令,讓無資源的落單者走入了荒原而不自知。


雖然貧富差距的題材在影視發酵了許久,但這幾年的拍法與敘事推陳出新。前有《寄生上流》的冷冽對照,後有濱口的《邪惡根本不存在》無所不在的階級凝視與隱藏的惡意。

而導演黑澤清這部《仇雲殺機》則呼應了近幾年黃牛業(已不止是演唱會購票,幾乎無所不包)盛行,拍出的是新的「平均窮」世界,不只限制住人對活的想像,且在精神上自我壓榨到出現了蛇不安時會狠吃自己尾巴的壯況。

(圖/天馬行空)(圖/天馬行空)


《仇雲殺機》看似是一個黃牛業者靠著快倒閉廠商的貨品、假貨高價轉賣等行徑大賺其錢(近日台灣也有一起黃牛夫婦靠轉賣演唱會票住五星級飯店的新聞),惹來同業眼紅,並弱弱相殘的故事。這樣常見的題材為何值得日本將其推向奧斯卡競賽,多少是因為它拍出了日本貧富差距拉大多年後,人心的荒原如同身處蠻荒的失序感。「法外國度」在詐騙與黃牛橫行下,隱然成形。

這部電影的手法延續黑澤清的冷靜社會凝視,彷彿有什麼惡意在街角巷口與監視器中凝聚,在你我看似和平的日常中,惡意有時流竄至社群成為壁癌式的攻擊他人,有時則化為一朵積雨雲等待不堪負荷下成為暴雨。

這種投機氣氛如今蔓延全球,賭著靠詐騙與當黃牛一朝翻身,但賭徒們總有一天會成為亡命之徒,這是學者們疾呼「貧富差距正拉大」時,並無法挑明了說「惡意」也將扭曲變形。

(圖/天馬行空)(圖/天馬行空)


失去「中產」這個平衡後,兩個國度的距離已然拉開,《仇雲殺機》就充滿著這樣「小人國」的凝視。故事中靠著違法黃牛業狠賺了一筆的主角吉井良界,自認可以翻身,辭去正職,買下山坡別墅,實現他階級翻身的美夢,殊不知網路中早有視線緊盯與肉搜著他。吉井看似匿名且低調,但在網上沒有事情不是透明的,明與暗網都是一種讓人無所遁形的視線。

於是平平都是做非法投機客的人,彼此之間本遊走在法律紅線外,在那裡就不可能有信任與自律的社會保障。每個人都掉出社會五指山的隙縫中,呈現一種原子化的孤絕與自轉狀態。

這次黑澤清回到本格派的推理,讓吉井良界這個人的側寫如此平常又清楚,一個誰都不信的網路孤狼(也缺乏社會資源可以結盟),對於他所收購的破產業者處境絲毫不同情,對於大排長龍等限量公仔與門票的人選擇無視。社會之於他毫無連結可言,他活得像美國古早搶利益的荒野鏢客,草芥之間只有野生蠻長地爭腹地。這部片不像韓片主角們還會對政府予以諷刺與吶喊,他們直接無視政府仍有公信力,進入了孤絕的生存大賽。

(圖/天馬行空)(圖/天馬行空)


韓劇《魷魚遊戲》還會有熱鬧的生存遊戲包裝飢餓悲憤,黑澤清這部裡的黃牛業者每個都是被社會野放的人,孤單到想要憤怒與吶喊,對於殺戮無論是用網路口舌上的,還是訴諸暴力的,都是他們少數記得的明確語言:開槍或吶喊。

韓國影視中的底層階級是被大片收割的韭菜,包裝成資本的五彩斑斕,卻如洗衣機渦輪般攪動著這些「人形資本產物」,看似是社會的卡位者但又隨時貶值為彩紙一張。而日本則是個體不知要插旗在哪裡,以及那平均線下貧窮感甚至沒個盡頭。「成家」對政府來講是解決少子化,但對於這群年輕人們,薪資的線性成長永遠趕不上所謂「成家」的財富積累。

日韓影視的冷冽凝視,如同弈棋者與資本者的視角,看著過去階級僵化的世界回返,有人各自逃亡來賭一把,也有人被大片捕獲(如《寄生上流》)瞬間壓縮成為沉默的群象),只等「社會」這群體概念某一天發現自己某處發炎狀況變得嚴重或流膿,遂腳痛醫腳。

《仇雲殺機》就在這樣若無其事的社會氣氛中,主角也若無其事地麻木著,每日蠅營狗苟,看著存摺上的魔法實現他買房成家的夢想。吉井的麻木不仁成為要點,他像趕路運糧的工蟻,是沒時間抬頭發現別人與周遭的處境的。

於是這隻工蟻生命的被威壓,只留給觀眾去看著他身為一隻工蟻沒什麼好失去的「山雨欲來」,與實際並沒有「明天」好損失的夏蟬人生。黑澤清還是以聲效與運鏡,讓人感到看似現代化的生活卻隱藏著不見光的危機。如同下一次的雪花就會造成崩落,卻沒有人有感,「平窮」不是冷漠,而是被庸碌給吞噬。

(圖/天馬行空)(圖/天馬行空)


2015年日本作家福澤徹三寫過一本小說《年輕人們》就似在預告著今日的工蟻化精神貧窮,但當時這本書與其改編電影《東京難民》在台並沒有暢銷。不過今日倒是可以一看《仇雲危機》,其中小小個體不知為何而活的殺戮與暴力心,集體失去變中產的機會的社會,我們看著各種小小的惡意蔓延成詐騙與黃牛,如同長黴的角落,社會不斷割除去尾,但就像這部電影的英文名「Cloud」一樣,水氣充份就會聚集了,卻不知道何時散與何時飄近。

台灣這兩年的貧富差距開始拉遠,美國內部的仇視與矛盾發炎點在於無法翻身,我們像集體看著這朵積雨雲,吉井的投機行為與被獵捕不會有人在意,因為那朵厚重的雲仍在遠方吸收著大量的水氣。

現代化後的集體茫然濃縮在日韓的大小故事裡,回眸審視我們以為正全員加速進化的當下,卻如活進「小人國」語境中,只盯著小螢幕裡的大世界,恍然走進工蟻的生命中。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仇雲殺機》(Cloud)

威尼斯銀獅獎得主黑澤清最新作品,由影帝菅田將暉、古川琴音、奧平大兼、窪田正孝主演。這次黑澤清睽違四年回歸本格,再推懸疑驚悚作品。以軟性、樸素的敘事節奏提煉更加日常化的高壓驚悚,直面最純粹的恨意。看似彷若一場沒有煙硝的戰爭,實則在循環積累的惡意中陷入集體瘋狂。本片入選威尼斯影展,也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從網際網路的「雲端」意象反映出每個人都可能在虛擬的網路世界獲得利益,同時也可能瞬間成為眾矢之的,而身處其中的當事人卻可能無法得知敵人究竟隱身何方?濃烈的恨意又是因何而起?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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