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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芷妤/永恆卻也必要的不合時宜──娥蘇拉.勒瑰恩《世界的詞彙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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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〇二四年的台灣讀完《世界的詞彙是森林》這本中篇小說的譯稿,忍不住啞然失笑:這個故事,究竟是來得太早還是來得太晚?

在娥蘇拉.勒瑰恩初次發表這個故事的一九七二年,若以當時「政治正確」一詞的原意「符合國家政策路線的言論」來衡量,那麼這個以反越戰、反濫伐、反殖民為主題的故事,恐怕會被歸類為「反政治正確」。而當時空轉換,在二〇二四年,包括台灣在內的全球網路使用者,則早已習慣將「政治正確」當作一種便於使用的必殺技,只要將這個詞安在任何企圖平衡甚至扭轉傳統價值觀的言論上,就能在人們心中發揮強大的「未看先質疑」效果,而《世界的詞彙是森林》既然蘊含著「反對經濟利益優先於人權與生態」的主題,便很可能也會像是被詬病許久的人權與環保團體一樣,被視為「太政治正確」的那種作品。

多麼有趣,就如同人權、環保的倡議無論在任何時代都不受待見,不管是在一九七二年反政治正確或是在二〇二四年太政治正確,《世界的詞彙是森林》這個故事,或許也有著永遠不合時宜的原罪。即使在文學價值上,作者本人亦曾坦言,自己當時激烈地投身於示威活動,並且無法抗拒在小說中寫下這些可能會被視為說教的信念。勒瑰恩似乎自己也很清楚:這部中篇小說並不會被視為她所有著作中最傑出的一本,也無法為她奠定或強化任何文學藝術史上的地位,甚至於此有害。

然而她仍然寫下並發表了這個故事。

在二〇二四年的台灣,我想像著她寫這個故事的心情。不僅是必須,而且是心急的那種心情。

與充滿詩意的書名截然不同,這個座落於「瀚星宇宙」的故事,一開場就是一個極其電影男主角的陽剛視角:在愛斯熙這個殖民星球上,年輕、英俊又健壯的戴維森上尉算是個中階主管,為了二十七光年外的故鄉地球,他善盡職責,讓他管轄的這些士兵們與當地原住民一起拚了命往死裡砍樹,這些木材將會運回林木已經被砍伐殆盡的地球,成為比黃金更稀缺的資源。

為了這個偉大的目的,他們圈養地球人戲稱為「綠皮」或「猴子」的愛斯熙原住民作為「志工」──因為這些綠皮根本不是人類,所以稱不上奴役。這些原住民與地球人截然不同,他們是少數沒有「種內攻擊行為」的動物,擁有神祕悠遠的夢境時間與文化,雄性用以競技的方式是吟唱,若真的產生衝突,在制服了他人時,只要對方做出某種看起來無助的投降姿態便會放過對方。

在地球人抵達之前,這個離地球二十七光年的星球非常平靜,因為愛斯熙文化並不追求進步、卓越、勝利……這類價值,他們沒有發展出什麼高科技,而是與自然達成和諧共處的平衡,也可以說,在地球人到來之前,愛斯熙已經很接近勒瑰恩理想中的「道」──但也因此,對於地球人崇尚陽剛並慣於征服其他文化、種族、性別、領域……等等「習性」,他們全然陌生,靜靜接受了地球人的宰制長達數年,直到一樁悲劇因地球殖民者長期缺乏女性洩欲而發生,然後是,更多的悲劇發生。

世界的詞彙是森林世界的詞彙是森林


說起來,《世界的詞彙是森林》這個故事所直面反抗的是一種泛男子氣概。勒瑰恩在不長的故事篇幅中,輕巧結合了諸多不同面向的壓迫,不僅僅是明擺著人類對自然森林的掠奪、地球人對愛斯熙人的奴役,單單是從戴維森這個角色,我們就可以看到,光是在「看似同一種族」或者「看似同一隊」的人之中,也有各式各樣、幽微複雜的階級鄙視鏈:性別上的就別提了,就連同為男性,也有肌肉身形、種族出身、性格與職權的落差;同為科學,也有分實用的硬科學與娘炮的軟科學;同為外星人,也分為高科技很炫的頂頭上司或可以踩在腳下的原始族群……再更細緻一點,甚至可以讀到勒瑰恩在超過五十年前,就寫出了在我們的這個時空裡依然常見的某些思考套路,他們總是強調「顯而易見的事實」卻從不探究那些事實背後千絲萬縷的成因,讓受壓迫者更難有翻身餘地;他們過度推崇理性中立節制內斂,以至於這些詞彙崩毀成選擇性的冷酷與麻木,並且極力排除同理心與想像力,勒瑰恩也寫出人們在看不起「文化」這個概念的同時,被自身的文化偏見牽著鼻子走卻毫不自知。

最讓人拍案叫絕的,絕對是勒瑰恩如何運筆,將這些令人周身不適的理所當然,不僅渾然天成地融入戴維森這個人物之中,更從他的視角使用了適合的詞彙、句型與思路,來合理化所有對上級、同儕或原住民的惡意以至於惡行,在某些時候,他甚至以此為傲。

當然,我們可以輕易地批評這個角色壞得太過平面,但我很難否認,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人存在,而且不在少數。與此同時,這個故事通篇幾無真正有分量的女性角色,也因為戴維森的存在而充斥著男性凝視,但這兩個理應是缺點的特質,卻恰如其分地以一種反向的姿態強調了男性凝視有多麼令人不適,也凸顯出作者所描寫的泛男子氣概,傷害的並不只我們直覺想到的另一種性別,哪怕是略有一些陰柔特質、願意流露情感,或者在無謂的比較中稍顯不夠陽剛,就有可能遭到賤斥。

勒瑰恩在一九七二年寫下這樣的人物,而縱使現下的時空裡,人們已經漸漸理解到「有毒的男子氣概」所造成的問題並不限於性別性向之間,世界文學裡這樣經典的泛男子氣概依然不勝枚舉,我們不難發現,也許有些作家心中懷抱著的正是這樣的價值觀,並毫無意識地任其在筆下自然流洩,但唯有敏銳地察覺這種歪斜的作家如勒瑰恩,能夠有意識地將之寫得如此透澈。

回頭來看,由戴維斯、里沃博夫與賽伏三個視角所組成的《世界的詞彙是森林》,在勒瑰恩創造的無數美好故事中,無疑是不那麼道家,也不那麼哲學的,它確實不是多數人所熟悉與熱愛的那種勒瑰恩作品,但我很不樂意因此判斷這個故事不夠好,因為它肩負的任務並非我們習慣要求文學作品的含蓄、隱晦或幽微,而是鏗鏘有力地回應時代。

《世界的詞彙是森林》做到了,它不僅回應了勒瑰恩寫作的那個時代,甚至同樣回應了我們的這個時代,就這個角度而言,它好極了,因為此時此地,我們仍然需要抵抗幾乎完全一樣的東西,而就像這個故事曾經「反政治正確」而現在或許又「太政治正確」一樣,我們要抵抗的那些事物也進化成了另外一種便於閃避惡名的模樣,而見血或不見血的奴役與戰爭,都還在持續。

在故事最後,當我意識到那看似正義獲得伸張的結局其實並非某種樣板,而是承載了無數叫得出與叫不出名字的幽魂,付出了再也無法挽回的代價,那和諧寧靜如同勒瑰恩真心願望的平衡世界再也不可逆轉──我想像得到勒瑰恩之所以承認這部作品的不足之處,卻也不後悔寫下它的原因。

對一個故事而言,文學性或藝術價值或許非常重要,但對一個受難的星球、種族、文化、性別或群體而言,他們唯一的問題只在於喊得還不夠響亮。

還不夠響亮,或許就連《世界的詞彙是森林》也不夠,不夠響亮,不夠大聲,不夠迫切,不夠直白,要不然,世界就不會在這個故事發表了超過五十年後的今天,還在抵抗一模一樣的扭曲,不是嗎?


世界的詞彙是森林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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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作家,擅以女性議題結合科奇幻要素以創作作品,目前已出版作品包含奇幻成長小說《迷時回》、女性性別議題小說《女神自助餐》,另也有書評和短篇小說散見於報章雜誌。最新作《樂土在上》,結合社會議題與科幻,以近未來寓言書寫打動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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