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欣專欄】在資本控制下，女神們在「人肉盆栽」的系統裡增生——《懼裂》

                                                                                                                                                                            （圖／CATCHPLAY）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夢想的真空包，加熱就能下載新現實。資本家們拿著一張女神畫皮，在粉色肉體修羅道上吸引著我們迎上那千百人穿過的皮囊，並試穿著上百萬如今都合腳的灰姑娘的玻璃鞋。我們看著這美麗均值的太平盛世，也看著這野火燎原的「地獄圖」在各肉身上顯現。

這是我第二次寫《懼裂》這部電影，因為電影中女主角的「身體異變」的確反映了現代女性共享一鏡像的心靈恐懼。我們藉著科技審美脫胎了又脫胎，美麗又腐敗的科技羊水侵入了我們，技術高端後，美與醜都不自由。對身為女性的我來說，此片的確代替我向資本爹地狠甩一記響亮的巴掌。

在《懼裂》中，黛咪摩爾飾演的伊莉莎白身體有如一繭狀軀殼，榮耀了母體又賤斥了母體，有如醫美統治下對臉部皺紋如蟲繭的乾枯想像。而其中女主角所居住的豪宅24小時反映著不朽的塑料美，則如一矩形保溫箱，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誕生在自我拋棄切割的科技白產道里。

（圖／CATCHPLAY）

夢想的真空包，加熱就下載新現實。資本家們拿著一張畫皮，在粉色肉體修羅道上吸引著我們迎上那千百人穿過的皮囊。猶如灰姑娘的玻璃鞋現在可以是上百萬人腳上穿的。

這部充滿了科技白色、幽暗產道、無死角被關注、從原我裡被分解的敗流體汁，都像是手術刀割下了我們的畫皮，裡面滾滾流出的血紅色與粉色物的慾望，是部很感官的電影。一過氣女神與資本爸爸角力的「血肉玻璃鞋」，踩在我們正被統一化的「神經線」上。

不管我們女性想不想，資本的凝視仍無所不在，於是我們女性的卡夫卡式「變形記」，隨著拉皮電波加持與各種賽博格審美的號角響起，我們都時時被迫凝視著四處都是我們客體的展現，秒秒增生中。整形廣告裡太相似的臉，有如AI奪舍的女主播，背後代表著王子的人馬與勢力，讓我們又回歸了討厭且黏稠的童話陰影裡，成了不斷地變大變小與穿越時空的「夢遊仙境的愛麗絲」。

《懼裂》這則人心怪談於焉產生，美女被放入黑森林後，活在好萊塢糖果屋裡成為其中一顆血肉糖果的故事。

「過去永遠臨在」是電影《懼裂》中伊莉莎白想逃離的抓娃娃機陷阱。飾演的女主角黛咪摩爾是90年代初橫掃全球（《第六感生死戀》的那滴眼淚直逼瓊瑤劇劉雪華的純真威力）的女神。因此2024年以她為主的故事，猶如一代又一代的白雪公主再次走進惡皇后的「魔鏡」世界裡。

這部排除掉了男權與女權的爭鬥，純粹就是女巫（資本方）最後給白雪公主的閃亮毒蘋果，如果有一個可以更市價化的自己，投影出全世界都會愛慕的樣子，你我是否也會愛上「大魔鏡時代」中的自己，模仿著「她」，在資本的聖旨裡下跪匍匐？

畢竟資本力量今日已戰勝了民主與專制，讓每個人的標籤與標價都日益清楚。

（ 圖／CATCHPLAY）

有趣的是，電影中除了產道般的逼仄甬道、老式白磁磚的封閉胎盤，與一出浴間的大玻璃窗客廳，向你直播著拜物教看板上的新進度。這時科技脫胎的女主角已經是一物件的暗示，在金屬不壞的世界裡共同供養著「青春」這個概念股。

於是這個物質烏托邦的小螺絲釘伊莉莎白，隨著自己青春概念股跳上跳下，除了膜拜與信徒化自己，小螺絲釘連自己的「時間」都抵押成了商品，成為南瓜車與金縷衣會到半夜就打回原形的灰姑娘，每日的「青春」成為倒數或逆齡，青春成為威脅而非悠長的好風光。

在《懼裂》中，科技統治美後，人的時間是被典當的，於是肉體的衰敗有如水仙，滋養的水臭掉如以分鐘算記。此片的美感正是人對自己身體衰老的恐懼，於是它的美術刺激的不只是視覺，更是衝擊下的氣味，在感官退化的時代，嗅覺才是直通我們潛意識的警鈴或是平靜暗示。

《懼裂》用猛烈的美術攻擊，刺激的就是我們對氣味的本能，臭味往往提點的是階級與細菌的無孔不入，而《懼裂》在大量女體香汗、機能衣與毛孔的同步、身體性部位的特寫、如胎盤血肉的陣痛重生，猛烈衝擊我們潛意識。

電影裡滿滿的體汗與肉體廢棄後的餘味，在乾爽高級城市的摩天美景下，身體的衰老與敗流感在此片的高級羊毛黃大衣下，時時吸納著自己廢棄的暗示。它在感官恐怖並非只是表面，更是人類對於恐老的開始全由於氣味，而氣味則充盈著這部電影的科技子宮中。

（ 圖／CATCHPLAY）

美女如漫畫「富江」一個個增生在抖音中，成排成打成一望無際，在過氣女神伊莉莎白的身體裡叫囂著慾望。

若以怪談來講，的確是部怪誕到很美的電影。如果當年日本《怪談》名導小林正樹的美學再現，這題材亦可以發展出一種東方壓抑的驚悚美。無論時代多進步，人性與商業對女性客體的依賴，依然如人類現在依賴空調一般，給予一種人依賴的假像。

這跟《甄嬛傳》為何總看不膩的原因，因為是一群女性被封印在一人肉盆栽（宮廷）的系統裡，裡面安陵容、華妃、甄嬛都依著彼此增生增殖，成為共享一人肉盆栽的悲劇。有如法國被斬首的瑪麗王后背負的是貴族女性的共業、黛安娜王妃背負著是人間童話幻影的各種破滅。資本老爹總把我們揉成一群，看著伊莉莎白的無法逃脫，我們回顧女性歷史便是從人肉盆栽的培養系統裡逃脫過程。

即使四處充滿醫美的廣告（簡直宗教性地膜拜了），這部電影仍拍出女性在這鋪天蓋地的眼目中逃脫的慾望。

我們創造出太多名為「女神」的商品後，無論出現多少女神，都像是栽種在一範圍裡。彼此得在資本大老的關注下生長出「啦啦隊版」、「八點檔版婆媳」、「文青版」、「韓劇一線女主角長髮芭比版」等等相生相長。「女神」量多到盤根錯節，卻又如參天巨樹上向盤旋，各自迸開吶喊「我在」的尖叫，直逼漫畫家伊藤潤二的《漩渦》，直通雲霄又撒滿各地。

這部電影驚悚但很美，有如芥川龍之介筆下的《地獄圖》，主角看著最心愛者的失去，卻忍不住紀錄下這人性慾望總如野火的自毀勢頭，我們看著自己的文明總如此失神，正如我們女性看著女神被量產化時可能有共犯也有倖存的矛盾。

（ 圖／CATCHPLAY）

《懼裂》（The Substance）

此片獲2024多倫多影展觀眾票選首獎。由《浴血狂花》柯洛里·法吉特導演兼編劇，《第六感生死戀》黛咪摩爾、《可憐的東西》瑪格麗特庫利、《為了與你相遇》丹尼斯奎德主演。曾經紅極一時的好萊塢巨星伊莉莎白(黛咪摩爾飾)，無法面對自己老去的容顏，決定使用一種名為「完美物質」的黑市藥物，透過注射藥物的細胞複製物質，創造出更年輕、更好的另一個自己(瑪格麗特庫利 飾)。「年華老去」及「年輕貌美」的自己該如何共存？會是更強烈的容貌焦慮大戰？還是要不斷迎合大眾對「美」的期待？一場自我身體主導權的爭奪戰即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