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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淑婷／狐狸和她，一直以自己的姿態活著──讀《蔡金麥與我：一隻撒哈拉耳廓狐的故事》

作者:諶淑婷 / 2024-10-08 瀏覽次數(255)

愛著撒哈拉的蔡適任，定居摩洛哥這些年不斷以「沙漠」為書寫主題，包括身為一名異族媳婦，要在大漠裡的傳統家族生存有多難。她同時是「天堂島嶼」民宿主人，努力推動對人與土地都友善的生態旅遊，並不時在臉書上分享她獨特的沙漠視角。

我是她從未蒙面的網路讀者，會認識她，是一隻耳廓狐牽起的線，那是2015年，蔡適任在撒哈拉沙漠裡救了一隻小狐狸，但她必須跨海向台灣友人求助，同時以強韌的勇氣與丈夫家族對抗。那幾天，我被她的文字和照片裡耳廓狐野性的傲氣深深吸引，忍不住傳訊給這位陌生女子，告訴她，未來一定要把「麥麥」的故事寫成書。九年後，《蔡金麥與我：一隻撒哈拉耳廓狐的故事》出版，但我倆早已忘記那幾分鐘的訊息往返，幸好宇宙力量沒有忘記我的「慧眼」，這次換蔡適任找到我，讓我有機會讀到更多麥麥，終於知曉這隻不小心掉落人類陷阱的耳廓狐，後來怎麼了。

蔡金麥與我：一隻撒哈拉耳廓狐的故事

蔡適任的沙漠書寫，讓我們看見了當地特殊的經濟型態，單憑一株小麥、一棵棕櫚樹、一彎流水，是無法形成綠洲的。想在沙漠生存，也得靠擁有相同血脈與婚姻關係的人際網絡，相互協助，分享所有，才能在這麼艱困的環境裡存活下來；但緊密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家族枷鎖，讓她這名異國女子要能安身於此、融入當地、同化於另一個族群，都是大難題。

因捕獸夾受傷的麥麥，幸運被蔡適任救下，斷足的耳廓狐無法再回沙漠，但能夠成為人類的寵物嗎？蔡適任在這片家族土地上，就像耳廓狐一樣寄人籬下，來自台灣的她，始終無法融入這個父權至上的傳統家族，照顧麥麥的過程，更讓她成了怪人，畢竟在這個生存不易的沙漠環境，駱駝與羊這種能帶來經濟效益的動物才有價值，寵物是不存在於此的名詞，更不用說一隻必須耗費金錢、時間與心力去照顧的野生動物。

如果蔡適任是一名只有感性與愛心的女子，大概就沒有麥麥的故事可說了，但她不一樣，她經濟獨立、性格強悍，還主動幫這個家族帶來豐厚的資源，這讓蔡適任知道，自己有資格成為家族裡特別的存在。

我想蔡適任寫麥麥，其實也是在寫自己，她在狐狸身上看到了自己，不願主動親近示好，即使早就認定了這塊土地。要愛這塊土地有多難，照顧麥麥就有多難，渴望保有自我的蔡適任，希望讓麥麥以最接近本貌的樣子活著。她在照顧耳廓狐的過程中費盡苦心，學習認識野生動物，放下自身的期望跟想像，不管私心多想把麥麥留在身邊，還是一步一步拿掉了限制行動的牽繩、保護斷足的嬰兒襪，最後脫掉胸背帶，給予自由。

換個角度，在這個故事裡，我們看到了動物不管是自願或非自願留在人類身邊，都是以自身遭遇，讓人類學習愛與責任。人類還要學習的是壓抑，原本愛恨分明的蔡適任，為了留下這隻耳廓狐，必須設法和家族溝通，改變他們對動物的態度，她耐心教導家人如何照顧麥麥，讓大家看到，野生動物也可以是人類的心肝寶貝，而非沒有用的畜生。

麥麥的故事，讓我體悟到愛的廣闊、動物與人的關係，我們總是不自覺對他人有所期待，認為對方應該做到某些事，以滿足自己的需求和想像，但是失望也隨之而生，就像蔡適任對麥麥付出了那麼多情感與照顧的時間，但麥麥依舊反抗、暴衝等野性行為，要人類知道，人類不是動物的主人，只是剛好與動物相遇，所以有機會學習愛、照顧與責任罷了。

我們也一併讀到了觀光經濟所衍生的環境開發問題，不只是遭陷阱捕捉的麥麥，沙漠裡的野生動物，皆因人類活動被迫改變了生態圈，例如在沙漠裡附設泳池的飯店、增加在地體驗的豪華帳篷、沙灘車和越野摩托車，更別說為了協助看顧而飼養的工作犬，讓躲在地底洞穴的耳廓狐一旦走出地面就被犬隻追趕。人類為了美麗的自然風情來到沙漠，卻讓自然野地急速消失。

蔡適任也一再提出尖銳的性別議題，在沙漠裡的傳統社會，家族如同一棵大樹彼此照應，每條枝幹都不可或缺，而女性就是安穩地生活在被稱為「家」的堡壘裡，服從於男性意志，誰打破規範，就會立刻被糾正，不讓神聖秩序被打亂。其中一項生活秩序，就是以生育功能決定女性價值，大嫂為家族貢獻三男三女，受到家人尊敬。沒有生育的蔡適任始終無法被接納成為家族的一份子，縱使她改善了家族經濟，卻地位最低，比大嫂的兒子還不如，家人可以隨意進入她經營的民宿，私自拿取需要的物品，卻不給予同等的付出。但也因為被排除在外，她才有機會為自己撐出一個生存空間。野生狐狸無法變成寵物，異族女子也不可能變成傳統家族理想的模樣，她和麥麥都是無法馴服的他者，在異鄉異地設法不委曲地相伴生活。

最後麥麥回到了沙漠，生死未卜，但這個故事沒有寫下句點，蔡適任依舊在沙漠裡想念並愛著麥麥，傷痛會獲得療癒，但不會被遺忘，只要撒哈拉沙漠上的風不停，她就不會忘記從狐狸身上學到的，要一直以自己想要的姿態活著，要永遠愛這片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