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國家作為一個巨大的機器,白色恐怖的發生是機器過度的免疫機制反應,已經無關機器存在的原因或是目的,而僅僅是為了讓機器自身得以運轉,所以必須進行強力乃至不必要的排除。
從這方面來說,黃崇凱小說《反重力》的角色MVP絕對是貫穿全書的特務「馬面」。不清楚他的理念,卻使命必達。一千萬種聰明,卻沒有想像他人痛苦的能力。更可惡的是,他擁有品味,甚至餘裕,當整本書裡描述的七○年代人左支右絀,為了求生或是思考未來之意義而被逼至絕境,他老在那裡思索太空漫遊的可能性。
黃崇凱之於馬面,就是昆汀.塔倫提諾之於電影《惡棍特工》裡的納粹上校蘭達。文明尺度的惡如果能夠縮幅成人形,這樣的角色在共情上近乎白痴,自帶鐵處女的面具,可又對文明的結晶如美術如音樂如電影有一種敏感甚至多愁善感。他們富有耐性卻又神經質,冷靜又躁狂,一秒微笑,一秒殺人。那種極端,彷彿活體機器人,黃崇凱正以《反重力》寫出上世紀以來極惡之臉。
那麼,《反重力》高揭反旗,與這張臉面面相覷,在國家/威權機器的反面是什麼?
在我看來,黃崇凱筆下,國家之惡的相反,並不是「善」,也不是「正義」。我以為,那是「自由」。自由首先是,「從機器中逃逸。」《反重力》締造了兩種反重力——反動——修辭,用來進行逃離。
▌「如果」的修辭學
一者,是「如果」的語法。小說中人不停對現況提出反詰,他們自問,「如果可以……」
〈起義〉中參與泰源監獄案暴動的犯人阿興自問:「如果當時選擇升大學,搞不好也有機會去美國讀書,享受自由的空氣,親眼看看那是怎樣的民主社會。他想去看自由女神像,登上大金剛爬上爬下的帝國大廈,從頂樓俯瞰整個紐約。」
〈爆炸〉裡因為臺南美新處爆炸案而被送往美國的明秀想:「當年若跟珍珍一起上臺北讀書會是怎樣……可能參加救國團營隊,玩社團,遇見某男孩,一起經歷某些事,探索彼此身體。」
想想想,不停想。《反重力》製造了一種體感,與其說是行動文學,不如說是「監獄文學」,角色被困在「國家」這個大機器裡。這本小說和你預設的不一樣,你以為《反重力》應是反政府行動指南。但小說中行動寫得很短,人物的猶豫和懊悔卻很長。你以為《反重力》是革命宣言,但革命還沒發生。不然就是已經發生完了。你以為看的是美劇《越獄風雲》,結果是《勁爆女子/男子監獄》,許一文不停在牢房裡玩他的小雞雞。登場人物總做得遲,想得多,情緒都在拉扯,思緒欲語還說。
小說首先讓你感覺的是重,一種不可逃離。加之你熟知的歷史人物又被換上了代稱,讀者不認識其中任何人,不知將要發生什麼,以為可以透過解讀人物行為來知道此刻事件座標,但小說人物比你還困惑。可以說,小說本身就是重力製造裝置,重力透過敘述產生。這可能反應這本小說的書寫起源,「接受國家人權博物館委託」。小說家寫的不止是監獄,而是透過書寫,讓時代變成監獄本身。小說中人物登場都在坐牢。每個人要不是在坐牢,就是在通往坐牢的路上。
但小說家又進行某種卸重工程。歷史非常重,議題鐵打不動,但他在詞彙上減輕。時代事件層層疊疊,島外島內事件紛至沓來,但黃崇凱做到話分兩頭,各表一支。所有小說教科書都跟你講「要展示,不要敘述」,要進入事件本身,用事件說明發生什麼,但小說家知道何時該從事件內朝外看,何時該給你一個塑膠袋,把一切提起來。他輕輕提起,重重放下,遠觀又近視,維持歷史的體量,卻又製造某種透明的觀看方式。在這樣技術下,「如果」是重量本身(小說中每個人物都不免想「如果我按照國家這個機器的意志行動」),但說出「如果」這句話的同時,又代表其實這人已經走上另一條道路,終於掐滅了這個泡泡。如果被如果給抵銷。一股力被另一股力抵銷。
▌小說的「流」體力學
《反重力》第二個反動的語法,是「與此同時」。具體如下:
「同一日的美國時間,距離安坑一萬兩千五百五十公里的紐約,其中一名參與刺蔣的男子保釋出來,實際開槍的男子則繼續關在被稱為『大墓』的曼哈頓拘留所……兩人先後出來,碰巧錯過那年秋天的『大墓』暴動事件。他們並不知道,家鄉也發生一場失敗的監獄起義。當年跟阿興同房過的老謝,此時在外頭,風聞刺蔣一事,立刻找駐臺美國記者趕到當事人的家中採訪,試圖以外國媒體保護他的家人。老謝也不知道,那個短暫交會的軍校生阿興,將要邁向生命的終章。」
世界與臺灣,個人與群體,歷史中乍看的孤立事件,被小說敘述連結在一起。
「與此同時」在小說中是個望遠鏡,看到多遠?就是整個世界那麼遠。六○年代末、七○年代初世界正發生什麼?美國正經歷反戰反文化,民權運動大暴亂,幾顆子彈帶走金恩和甘迺迪,哥倫比亞大學學生占領學校,加拿大魁北克解放陣線發起魁北克獨立運動。古巴往蘇聯陣營靠,南美洲叢林有游擊隊,北愛爾蘭正忙著搞英國……滿世界煙花四散。炸彈四放。
《反重力》就是七○年代的文茜小妹大,是世界之窗。他不甘示弱讓主人公去去去,去加拿大,來來來,來美國。小說中〈萬博小姐〉以大阪萬國博覽會為主要場景,〈小林來台北〉讓小林先生來臺灣輸出革命,更有美國太空人阿姆斯壯登陸臺灣。反重力要拉上世界,那不只是史學家的功底,從世界史的橫切面看臺灣,也是小說家的企圖心所在,我想,《反重力》是藉著「與此同時」發現「流」。
物理學博士布侃南《隱藏的邏輯》將人類當成有簡單規則的粒子,是「社會原子」,所以若能「找出引導群體行為的法則和模式」,就能從另一個尺度重新丈量歷史與文明發展。若參照他的說法,那《反重力》在抓的,就是整個世界的流。
於是,《反重力》一方面把臺灣放入世界之中。〈爆炸〉、〈回響〉中女性主義思潮論戰啟發主人公明秀思考,他來到美國看到第一世界資本主義如何對待第三世界,「地下氣象員」組織等產生的武裝暴力運動,都讓他重新思索後續對臺運動。再如〈刺蔣〉中藉角色之口點出臺灣做為全球冷戰結構中的位置,作為東亞部署的標地,乃至〈萬博小姐〉、〈小林來台北〉思辨臺灣/中華民國的兩面性,正因為和世界息息相關,臺灣因此並不是孤島。
另一方面,《反重力》把個體放入群體之中。因此,每個人都不是單子,並不孤立。每一樁看似獨立的事件,都造成某種漣漪,推波助瀾提供另一樁事件籌碼。代稱「教授」的彭明敏出逃激勵了人心,小林到了臺北帶出書信,使國際關懷受難者……所有的事情被小說家纏紐在一起。這是時代的活法,也構成小說的寫法。諸篇短篇小說並不是順著時序,人物的時間不時重疊。它雖然是短篇,乍看兩兩一組,一個事件,各自成立,放在一起讀,卻又互相嵌入,形成整體。
小說家也確實藉著裡頭人物之口,告訴你「流」的動向。你以為革命,卻造成反革命(刺蔣失敗反而讓蔣聲勢水漲船高,川普看了都直呼懂),你以為行動失敗了,卻傳遞了火種。或者大夥兒都是幹革命,但終究要分家。有路線之爭,有派系之別,有物極必反,也有不想怎樣偏要怎樣。
看出動向與模式,是史家的眼界。而調度潮的動向之下,人物如何抉擇與介入,則是小說家的技術。所有關於革命與暴亂的文本,讀者迫切的提問都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刺殺蔣經國?為什麼他要製造炸彈?為什麼他要加入獨立聯盟?小說家寫出了「流」,那就是在人物上取消了「英雄」,所以登場這些人不是天生神力,不是「天神賦予我使命,我的到來就是要拯救大家」,這其實也提供更多政治小說的書寫模式,畢竟我們不需要更多救世主神話了。
也正因為有「流」,所以,是順流還是逆流,人物如何因為「流」被沖刷,被塑形,又成為引領遠方之流的第一滴水,這其中如何接軌,怎樣連接,就端看小說家筆力。《反重力》取得一個良好的平衡,在群與己之間,在看不見的時代動向和看得見的人之間,他讓人物的行為既是必然,也是偶然。是整體驅動個體,也是個體改變全體。
《反重力》真正的好看,是在當「如果」加上「與此同時」。畢竟「如果」寫多了,流於空談。都是懊惱。想多就不會做。「與此同時」寫久了,人物毫無自動力,一切都是意識形態和看不見意志的傀儡,但當「如果」加上「與此同時」, 恰如「氯酸鉀混合硫酸會爆炸,問題在於,如何控制兩者的接觸時間」,《反重力》成為了炸藥手冊,「要是想得太多太仔細,一但躊躇起來,就什麼也不會做」,小說經常以過去完成式開篇,卻總以現在進行式口吻結尾,讓結束是一個開頭。不只是行動的開始,也是時代的開始。縱然堆疊的這麼重,但你忽然輕了,小說家知道怎麼把飛機頭拉起來。他製造一種書寫上的炸彈,在放火,你要經歷和人物一樣的思考,體察他的處境,然後跟著他一起飛。
▌小說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也覺得,《反重力》回應了小說史上書寫白色恐怖的難題。吳叡人在〈國家與小寫的人:國家向來就不問〉這篇長文中,談到他看了《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時覺得「選文只碰觸到臺灣國家暴力的很外部而已」,他的理由之一是,「我看這些作品的感覺沒那麼強烈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太多故事了,它們奇怪的、鮮明的、激烈的程度遠遠超過這些作品。」吳叡人直觀地提出回憶錄作為一種文學形式的抵抗。
所以,小說是無效的嗎?
《反重力》恰恰是對此的一次施力。具體而言,《反重力》做了什麼,或說,黃崇凱取消了什麼?
去奇觀化。
這奇觀不只是,對抗。流血。殘酷描述。也正是吳叡人所說「知道太多故事了」,「奇怪的、鮮明的、激烈的程度」,吳要的,黃不要。
黃崇凱不要的激進程度是,他就連小說自身可以達到的奇觀也取消了。《反重力》寫時空穿越。上世紀七○年代男子穿越來到新世紀臺灣。可也就幾句話,人物就穿過去了。這其中科幻之想像,穿越造成之對比,可能引發之時間斷層對造成的笑料反思等,足以吸引讀者閱讀的,全略而不表。又如小說公式教導寫作者要製造角色人物弧,但〈爆炸〉、〈回響〉篇章中的主角,在美新處爆炸中失去一隻手,卻在小說尾聲成為炸彈客——人物自身有強烈戲劇化之轉折,「變成一開始他以為不會變成的人」,可小說家並沒有對此讓人物更多天人交戰,內心糾結。
低彩度。去奇觀。往反方向走,《反重力》可以解釋為黃崇凱小說美學的高度展示。
但另一個解釋是,有什麼奇觀,能超越現實裡白色恐怖本身?那還不夠嗎?當然,小說也可以如吳叡人所說,提升「鮮明的、激烈的程度」,但這樣,只要直接看回憶錄就好。白色恐怖所造成的人倫悲劇,流離,受虐,消失,尊嚴和生命的耗損,虛構之小說如何追步?又怎麼可能追得上。
《反重力》應該也思索到這樣的倫理命題和書寫難題。他沒正面和白色恐怖硬著槓,他沒有強化那些衝突,甚至,小說家故意寫很小的事情,寫很遠的事情。寫反面,寫側面。甚至寫起了特務。多數的時候,他寫沒那麼威逼的。寫遭遇者的「隔壁」。寫衝突的「此前」和「此後」。
但黃崇凱不是逃,我覺得他致力於做到「只有小說才能做到的事情。」例如〈刺殺〉中主人公阿志原型是現實裡《憂鬱的熱帶》翻譯者王志明。他與實有其人的阿肥、學妹等,在小說家前作《新寶島》最後出現。作為黃崇凱宇宙的一個延續,小說家讓阿志出場,甚至讓他穿越了來到現代。他知道了自己的人生將發生什麼,小說尾聲則是阿志回到了自己原本存在的年代,小說家這樣寫的:「他在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從甘迺迪機場搭上回國的班機,飛往他僅存不多的未來。」
激情是會被耗損的。故事有時而竭。虛構無法也無需超越與複製現實的苦痛。但《反重力》卻透過虛構,提出一個提問。如果人物都穿越了,都知道了未來,為什麼他仍然甘願赴死。仍然遵循著歷史軌跡?
這個為什麼,其實答案你也明白:不為什麼。阿志的沒解釋代替了整部小說裡虛構和真實人物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縱然機會渺茫,為什麼仍然願意投身?
古典的提問。科幻的回答。穿越是小說才能做到的方式。但卻重新讓這個答案與背後代表的理念被盤活、被摩擦打亮。
這就是小說能做到的事情。
也是小說唯一的武器:自由。
描述對抗國家機器的自由。以及發現,或者發明小說的自由。在《反重力》裡,鐘面上指向各處的指針終於重疊了。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