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流亡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惡童三部曲《大筆記本》、《證據》、《第三個謊》,是飄揚的黑旗、空中燃燒的硫磺血雨,誰見了就烙在誰的靈魂上,燙出一行行濕疤,在蒸發的焦屍腳下印出殘影。《大筆記本》一開始,爸爸去打仗,媽媽養不起雙胞胎男孩,帶回鄉下托給外婆,隻身進城謀生。老妖婆經常打罵孫子、不給飯吃,整人為樂。雙胞胎男孩便互甩巴掌、拳打腳踢、互罵髒話、練習忍痛,甚至練習殺貓。
外婆就像雙胞胎的壞媽媽。幸而神父的年輕女僕替雙胞胎男孩洗澡、洗衣服,視為小天使百般疼愛。儼然是他們的好媽媽。
還有,雙胞胎男孩冬天沒有鞋子保暖,想找鞋匠賒帳。鞋匠乾脆把整家店的鞋送他們,說因為快被抓去槍斃了,留著也沒用。鞋匠這麼好心,為什麼有人要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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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結尾時,雙胞胎男孩跟女僕在廚房烤麵包吃,聽到街上呼朋引伴看熱鬧,出門只見外國軍官吉普車,大軍持槍押解兩、三百個老弱婦孺,沒人說話,沒人哭。人群裡伸出一隻髒手乞討麵包,女僕微笑假意遞上烤麵包,然後大笑塞進自己嘴裡。
士兵打一下女僕的屁股、捏她臉頰。女僕揮手帕送別士兵。
女僕真把送集中營當郊遊、覺得猶太人被抓好好笑嗎?回家她叫雙胞胎忘記今天看到的:「走吧,你們要冷靜下來!這一切都跟你們毫無關係。這些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這些人只不過是一些畜生。」
下一章外婆完全反轉了女僕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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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胞胎男孩跑去鞋匠家,發現空屋被砸。急問鄰居老婦,鞋匠走了嗎?不在被押走的隊伍裡吧?老婦說,他們在這裡就殺了他。她叫雙胞胎別擔心,上帝都看在眼裡。
外婆在家門前撿蘋果要賣,裝在圍裙裡。押解猶太人隊伍經過,外婆「手滑」掉了圍裙,滿地蘋果,滾到公路上,滾進隊伍裡。士兵把外婆打得滿頭是血,昏倒在地。「他們往人群裡就打。不過還是有幾個人吃到了,吃到我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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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和女僕仍像對摺的剪紙圖案般對稱,只是善惡互換。慷慨善心的女僕,一夕變成像外婆一樣整人為樂。而心狠嘴壞的外婆,竟敢在士兵眼皮底下玩花樣,送蘋果給飢民裹腹。
原來各種花式虐待都還不算慘,慘的是此刻認知失調:好人竟流露出惡劣的一面。而壞人又不肯壞到底,反而散發聖光。不斷摧毀人設,讀者完全無法預料,徹底無力。
雅歌塔受訪說:人本來就是善惡都有,不全善,也不全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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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善惡逆轉,其實都是各人面對恐怖的情緒因應策略。我們震驚、無語,一方面茫然不解來龍去脈,一方面意識到下一個也可能是自己,為免內心崩壞,拚命搭各種防護罩。鄰居老婦訴諸上帝會替鞋匠報仇,獲得身心安頓。而嚇壞的女僕馬上擬態模仿德軍不把猶太人當人看,既向德軍聲明「我跟你們一樣,所以別抓我」,更是向自己保證「我跟猶太人不一樣,所以集中營不會輪到我」,也把調適之道傳授給雙胞胎男孩。
外婆以多年前毒死外公聞名鄉里,習慣被全村孤立,不會隨便被壓垮。士兵可以拿槍揍她,但她倒在地上了,仍會慶祝目的達到。不求趕走外國軍隊,只求挨餓的人吃到她的蘋果。這種反抗魂,士兵隨時可以輾過,但槍砲都無法撲滅。
與其說戰爭改變了一切,不如說極限高壓暴露各人的本質。而這種本質同樣不穩定,稍縱即逝。雙胞胎男孩練習令自己對痛苦麻木,而世界每次都變換成不同的面貌來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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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僕代表自掃門前雪的那批人。雅歌塔九歲在家吃飯,德軍押解猶太老弱婦孺經過,她家的奧地利保母小姐,向乞討的飢民笑遞麵包又抽回。雅歌塔親睹普通人在戰爭中能沉淪到什麼地步,四十三年後仍沒忘記,寫成小說。
孩子內心遭受震盪,需要做點什麼平衡自己,找回對環境的掌控感。雅歌塔和哥哥練習兩天不吃,一動也不動,一小時不講話。哥哥練習殺雞,試著把家貓吊死。貓變得很長,哥哥以為死了,取下。貓一會兒醒來就跑了,不愧人稱有九條命。她把童年回憶寫成小說,哥哥提醒她別忘了寫貓。
雅歌塔八歲時,爸爸離家打仗。九歲時,德軍入侵匈牙利。雅歌塔逃過邊界到奧地利,後來又回匈牙利。匈牙利共產黨雖只拿十七%選票,但分到內政部長職位,濫捕拷問,抓競選對手。作票、同額競選,從民選政府立刻變共產國家,黨內整肅七千人。強徵民房、財產納入私囊,強遷數千人。又有數千人進集中營或處決,首都兩萬六千人下放勞改。只要去過西方國家,都當西方間諜抓。雅歌塔目睹,甚至只是跟南斯拉夫有過接觸都算叛國,她媽媽頭髮都嚇白了,她據此寫成《證據》裡的克蘿拉一夜白髮。
以前學校教法語。德軍入侵,改教德語。到雅歌塔上學時,學校只教俄語、共產主義無神論,樞機主教被囚終生。《證據》裡,在村裡四十五年的老神父說,以後沒薪水,要靠信徒捐獻維生,但大家不敢上教堂,只有窮困老婦來望彌撒。
二戰賠款、蘇聯駐軍軍費三億美元,榨出史上最烈通膨。降薪、缺糧,買肉要肉票。蘇聯坦克入侵匈牙利,廣場上掃射群眾。眼看朋友一一被捕,雅歌塔夫妻背了嬰兒、尿布和字典,徒步逃抵奧地利,定居瑞士。因不懂法語,做了多年文盲。四個匈牙利難民朋友,流亡瑞士不久就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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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童三部曲》裡沒寫國名、從未寫出是猶太人,朦朧縹緲像個殘酷的童話,乍看以為是娛樂恐怖片的陰森幻想。眾多難以置信的情節,只聞雅歌塔指認:這是真的,那也是真的。現在看,卻像烏克蘭、香港的陷落,翻頁時血就濺在我臉上。中共宣布台獨可判死刑,台商人人自危,來不及收行李就空手逃上飛機,每個家庭也都是雅歌塔。她自言不關心政治,她書裡也不提看得見的政治,只寫極權政治看不見的心理後果,怎麼逼瘋每個人。《證據》、《第三個謊》都在寫《大筆記本》的童年逆境,留給主角和整個社會世襲的餘震。它浸透了此時此刻,像苦藥沉澱在歷史底部,雖憂懼,卻頑強。傷悼茫然深處,勇氣不絕如縷。
被命運打擊,感覺無路可走時,怎麼辦?
女僕溫馴地步入厄夜屠宰場。外婆找到最微不足道的目標去成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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