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絲算什麼嘛，噁。[註]
我在2008年邂逅泰勒絲單曲〈愛的故事〉（Love Story）。那陣子，波特蘭圖書館試辦MP3免費下載，我上網一瞧，流量前幾名全被泰勒絲第二張專輯包辦，我試聽後大致這麼嘀咕：Taylor Swift 的歌只有小女生才聽。
我願意。聽完整張《無懼》（Fearless）專輯後，我驚嘆她的文字共鳴力不同凡響，充滿了近年俗爆的鄉村樂界少有的清新，回頭再聽茱麗葉心聲，從此被圈粉，至今資歷長達15年。到了2023年，泰勒絲推出單曲〈苦暑〉（Cruel Summer）現場版，萬口爆唱「比『我愛你』更痞的話聽過沒？他聽了瞄我一眼，笑得好賊」，氣勢能掀起小規模地震，令我哀嘆自己置身無數男人求之不得的泰粉真空區。演唱會電影版上映，我猶豫了兩星期才溜進週四特早場，惟恐遭斜眼看待，而且沒戴「友誼手環」跟人交換多窘？過慮了，戲院裡獨坐的大叔比比皆是，而且各年齡層男女都有。我看到老師帶著成群的小學生在走道上熱舞。我前座的七旬一男兩女隨著節拍搖頭晃腦，唱著「我心情是22歲...」。蛤？披頭四和貓王的世代也中了泰毒。一星期後，我再看一場再嗨一次。
以泰勒絲的名曲而言，她的創作主題偏軟，從最早期〈欠燒的相片〉（Picture to Burn）、〈親愛的約翰〉（Dear John）到近期〈珍重，倫敦〉（So Long, London），多數是失戀女孩在罵臭男生，軟中帶鯁刺，不然就是自療心傷的洋蔥歌（〈重返十二月〉（Back to December）），或自嘲（〈空格〉（Blank Space）），或笑談復仇（〈現世報〉（Karma）），或歌頌友誼（〈22歲〉），或諷刺父權（〈老大〉（The Man）），或反嗆黑特（〈不甩你〉（Shake It Off）），唱來唱去都唱她自己，主攻實境秀、影劇版、社交媒體的妹妹消費群本命區，眼光高遠的政治體育控父老才不甩她。
但在她推出第五張專輯《1989》隔年，創作型資深搖滾歌手萊恩．亞當斯（Ryan Adams）也推出同名專輯，以民謠搖滾風格逐字翻唱她的歌，曲目排序完全吻合泰版《1989》，當時有男樂評指出，以這方式，他終於能和女兒聽同一張專輯，泰勒絲超越世代性別的特質隱然浮現。
Ryan Adams翻唱了整張《1989》專輯
靡靡之音能迷倒眾人是日常，但能一首接一首收滿老中青幼光譜的歌手不是年年都有，泰勒絲的磁吸力在於她的詞力。泰勒絲專輯裡不收口水歌，儘管詞曲和多人合作，歌詞全由她主筆，所以沉醉於她真情筆觸像陪摯友翻相簿，聽她哭著笑著追憶往昔。以樂評公認最佳曲〈記太牢〉（All Too Well）為例，那條遺忘在男友姐姐家、分手後不退還的「紅圍巾」隱喻著火熱戀情；「藉冰箱光輝舞遍廚房」是兩人進廚房開冰箱，在小燈照耀中起舞，象徵戀情穩定，黑盒子打開來，透出微光，冰氣氤氳更能烘托肌膚相貼的洋洋暖意。親情也可側記緣起緣滅：聽男友母親說他參加樂樂棒球隊的兒時趣事；父親勸她21歲生日該好好慶祝，她卻整晚望穿前門，盼男友趕來。泰勒絲說〈記太牢〉內容龐雜，原本十分鐘的歌被她砍成五分鐘，還怕被嫌太長。九年後，應廣大粉絲要求，泰勒絲推出原始十分鐘版，復原的歌詞揭示她被甩是因為男友認定年紀差太多，但「我將一年年長大，你的新歡卻一個個與我當年同歲」。加長之後，十分鐘版敘事綿密，細節豐富，編曲直追電影配樂，意象加倍鮮活。最亮眼的是這句：「你把我當成祕密緊保，我卻把你當成海誓緊抱」—假如是我寫的，這句都能做成長輩圖了，其他歌手更會急著拿來當專輯副標題打廣告，竟被她嫌囉唆而緊抱九年。
流行樂裡「敘事歌」佔少數。美國紅心樂團（Heart）的〈只想和你交歡〉（All I Wanna Do Is Make Love to You）講的是已婚女子向陌生男人借種（我告訴他，我是一朵花， 你是一顆種籽）。西德搖滾樂團尼納（Nena）的〈99個氣球〉（99 Luftballons）是冷戰一觸即發的假設情境（99架戰機迎戰99個氣球）。情歌王子理查．馬克斯（Richard Marx）的〈險鄉〉（Hazard）小鎮女孩溺斃河裡，從小是怪咖的男友難洗罪嫌（一生飽受天意虧待，我無路可逃）。在饒舌巨星阿姆（Eminem）的〈史丹〉（Stan）裡，一位癡心歌迷連番提筆沙沙寫信給阿姆卻石沉大海，憤而走極端，影劇音效逼真，可說是一部有聲書，stan 一詞更殺進英英字典成為「瘋狂粉絲」的別名。
搖滾樂史上不乏膾炙人口的「故事」名曲，有巴布．狄倫的〈颶風〉（Hurricane）、強尼．凱許（Johnny Cash）的〈名叫蘇珊的男孩〉（A Boy Named Sue）、披頭四的〈洛基．浣熊〉(Rocky Raccoon)、老鷹的〈加州飯店〉（Hotel California），更早還有湯姆．雷爾（Tom Lehrer）的〈愛爾蘭歌謠〉（The Irish Ballad），敘述一位閨女受不了家人的缺點，乾脆一個個全宰了，弟弟更被她燉成愛爾蘭國民美食，端給不知情的鄰居品嚐。
但敘事歌在鄉村音樂是主流。鄉村歌王葛斯．布魯克斯（Garth Brooks）〈雷聲隆隆〉（Thunder Rolls）的渣男在風雨中夜歸，被妻子識破。史丹．瑞吉威（Stan Ridgway）〈迷彩〉（Camouflage）的越戰小兵在暗夜叢林落單，遇到名叫「迷彩」的兩棲壯士相救，脫困後互道再見，小兵回營告訴弟兄，竟得知：「迷彩他重傷昏迷一星期，昨晚才斷氣」。狄克西女子（Dixie Chicks）的〈掰掰厄爾〉（Goodbye Earl）是一部黑色喜劇：閨蜜頻遭惡夫痛毆怎麼辦？聯手毒死他。
鄉村樂出身的泰勒絲填詞承襲傳統，也譜出正宮蒸發、小三扶正引發的殺夫疑雲〈無屍則無罪〉（No Body No Crime），宛如一則面面俱到的短篇，有開場，有佈局，角色各司其職，有偵探小說的尾韻。
〈暗盤操手〉（Mastermind 全曲中英對照）裡，詭譎電音悠悠帶出命運不再多舛，對比羅茱戀因「星辰錯置」（star-crossed）而魂歸離恨天，但這場摩登戀情跟星象學無關。在纖手牽引之下，「相遇絕非偶然」，當代女子一見好男人，暗暗掐指一算就「要定了你」，「將你一軍，我穩贏」，「落入我懷裡，全靠我耍心機」。你我都有自由意志，像帆船一樣來去自如，但其實「我是帆中風，是雞尾酒裡的迷湯」。接著，曲調微轉，泰勒絲亮出她作詞時最拿手的橋段，倒敘心路歷程，可憐兮兮告白：「童年都沒人願意跟我玩，所以我從小邪心玩暗盤...如今破天荒坦承罪狀，耍權謀、搞神秘，只因我在乎你。」結尾更有男友無言的超展開。
然而，這些敘事歌都算小意思。在曲風丕變的《美麗傳說》（folklore）專輯裡，泰勒絲藉三人三個時間點，重建高中生三角習題現場。〈羊毛衫〉（cardigan）敘事者成年後踩著高跟鞋，叩叩走在凹凸不平的岩磚道上，感嘆當年對方「玩躲摸摸，我只分到週末」，自己像一件被塞進床下的舊衣服。〈八月〉(august)從第三者觀點緬懷暑期戀情，「我能想見你我繾綣床笫，八月如一瓶美酒漸漸見底」，並吐露自己的角色不全是被動在週末等電話。最後是〈貝蒂〉（betty），也就是〈羊毛衫〉裡的「我」，這首改由James主述，居於三角戀情的轉折點，第三者開車停在他身旁，一招手，他就上車了。開學後，他知錯悔改，考慮直搗貝蒂的轟趴，「當著妳那群蠢朋友的面，向妳道歉」，擔心「妳會不會接納我、再愛我，會不會叫我去吃屎」，反覆唱著「我17歲而已，什麼也不懂，只知好想妳。」校園、滑板、八卦女王，用語和藉口都天真，才17歲無誤。歌詞最後他真的現身貝蒂家門口，結局如何，有沒有吃屎，要等聽者循著岩磚道漫溯，逆向解析〈羊毛衫〉和〈八月〉才知曉。整個故事有細膩的人物刻畫，有敘事者告白，有視角切換，有情節轉折，有伏筆，有前後呼應，有詮釋空間，有開放式結局，有心的歌迷耙梳泰勒絲情史玩填空遊戲也行，但這三曲本身就是一部值得再三歌頌的珍．奧斯汀(Jane Austen)曠世小說。
比奧斯汀幸運的是，21世紀才女不必隱姓埋名，也不必等到死後才受肯定，但論及分量地位時，輕女重男始終是普世基調，少提國家大事的女青特別吃虧。在奧斯汀的年代，她的作品算輕文學，但如果書寫兒女情長就該被藐視，那麼，半數的經典小說都可以下架了。泰勒絲並非只談情說愛，她曾以〈過分〉（Mean）剖析霸凌心態，以〈乖乖坐好〉（You Need to Calm Down）調侃恐同人士和推特治國術，以〈唯有年輕人〉（Only the Young）影射校園槍擊案和選舉舞弊陰謀，論述慢慢走出風花雪月，等她邁入中年，創作勢必更加多元化。
目前許多曲子雖屬於個人心聲，例如〈心碎照開工〉（I Can Do It With a Broken Heart），現身說法藝人幕前強顏歡笑的辛酸，但戴過假面具的凡人聽了都難免點頭稱是，在戲院獨坐的大叔不需追蹤她的IG也有同感。
論歌喉，泰勒絲輸愛黛兒；論外型，泰勒絲不及杜娃．黎波（Dua Lipa）；論鮮度，泰勒絲只能嫉妒菲律賓混血兒奧莉薇亞（Olivia Rodrigo）。然而，她的詞曲富含文學指涉，歐美大學爭相開課研究她，這些學院派雖被黑特批媚俗，但我認為，這是30歲廢鬱系吟遊女詩人絕無僅有的高成就，因為她能「從美國歌曲的傳統中再創詩詞的嶄新表達方式」——這是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審語，盛讚年高75歲的巴布狄倫。四十年後，女人真的當上老大了，得獎人是【 】……寶貝，這空格給你填。[註]
(圖片來源 / nobelprize)[註] 本文開頭句「泰勒絲算什麼嘛，噁。」出自〈22歲〉裡穿插的一句酸民語。結尾句改自〈空格〉（Blank Space）：我有個空格，寶貝，就填你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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