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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奇閣/花輪和一的人生怪談──導讀漫畫《詛咒・封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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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印

若1970年代初躍於《ガロ》(《月刊漫畫GARO》)的花輪和一是揉合當代創作者的群像而成為戴著耽美、陰慘而不讓人一眼看透的晦澀,本書收錄的故事則是其觀察人間百態後,對於「業」與「慾」之闡釋,這可從評論家中野晴行花輪和一在雜誌《怪と幽》的對談中窺探一二 [1],該雜誌的前身亦是本書《詛咒・封印版》所收錄作品之刊載出處。

何謂「封印版」,乃因角川書店早在2014年底便以《呪詛》之名,集結老師於雜誌《幽》2004-2014年間發表之作品出版,唯當時僅收錄二十三部短篇(其中二篇為單行本加繪 [2] ),封印版則是加錄2014年後持續於《幽》刊載的剩餘九部作品與一部為封印版加筆的繪本風格短篇,總計三十三部。因此,「封印」不僅有著完整收錄老師於雜誌《幽》所有作品之「完全版」涵義,也有結束長達十四年於《幽》刊載的隱含[3]

 《怪と幽》收錄中野晴行與花輪和一的對談

▌變

然,要論老師從初始的殘虐幽魅轉變為《詛咒》中的業慾自若,且是用短短數頁的方式闡述,如此的嘗試,得要從1975年談起。

在《ガロ》的〈猟人〉(1972)與〈かいだん猫〉(開談貓,1973)的嘗試後(收錄於《赤夜》的四頁短篇),於1975年漸漸於漫畫載體沉寂而轉往承接小說雜誌插畫的同時 [4],「少年画報社」邀請花輪和一編繪以日本妖怪為題的作品,故事篇幅同樣僅僅四頁,但這卻是老師正式踏入連續性刊載極短篇的濫觴 [5]

之後的嘗試雖偶見於情色劇漫畫雜誌 [6] ,但真正集大成者,則是於雜誌《幽》刊載並收錄於本書的作品群,此時,距離前面融入妖怪民俗的〈日本妖怪おどろ草子〉已是相差近三十年,畫風也從妖美化為圓柔,中間的轉變,又要從1980年代談起。

1980年代,老師也漸漸脫離早期的成人獵奇,過程裡,最為關鍵者,當屬融民俗、宗教於一的長期刊載作品《護法童子》[7] ,主角圓潤的無害臉龐,卻帶出充滿妖異的陰陽奇想,也奠基了往後《水精》、《天水》、《御伽草子》,乃至於有「花輪和一版《遠野物語》」之稱的《みずほ草紙》等故事中的花輪式人物輪廓,而跨出甫出道時仿自漫畫家日野日出志的圓滾皮相。


這也是為何當你從《赤夜》、《月光》再看到現在手中的《詛咒》,會有著熟悉但又帶著點陌生的迥異,無論是殘虐的呈現抑或題材的處理,在《詛咒》裡,有著更多花輪和一對於這世間業與慾的透澈,而少了些1970年代作品裡的血花飛濺。

赤夜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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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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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封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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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輪和一的人生怪談

《詛咒》收錄花輪和一連載於日本怪談專門誌《幽》,專欄名為「怪談漫畫」的短篇作品。開篇〈柿子〉,以友人的親身經歷為實證,因懷錶而呪怨,因採柿踏空而吊首亡於樹,沒有過多的血腥表現,但多了份對於因緣果報的冷峻,藉此來呼應書名「詛咒」為開場。緊接著的〈魂魄〉,在幸福代代相傳的背後,可能是家道中落的無奈。故事核心的「打掛」乃室町時代起,武家階級婦女之穿著服飾,再對應背景非堂皇的武家屋敷而是鄉野木屋,可對故事中的祖孫進行猜想,一是祖母非門當戶對地嫁娶,二乃武家沒落之後,而附於打掛的魂魄現身,雖是祖母歸因於職人精魂而帶入付喪神的概念,但或許也是沒落武家的祖先亡靈,終於看破生前榮華而將打掛放諸水流,亡魂升天之豁然。


〈柿子〉。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魂魄〉。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泡水〉,以日本民俗傳說的「予言獣」為變形 [8] ,預告村中可能發生的洪災,唯在花輪和一筆下,化成老人樣貌,以撿拾河中石頭的怪異為警告而非口言喻明。〈禊蟲〉以地主死後怨念化成蟲形在故居遊蕩,帶入日本自奈良時代起便有的農民哀歌,也呼應了女孩述說地主故居裡藏有金銀珠寶的傳說,其背後所隱喻的乃源於剝削自佃農的財富,而在原文裡,女孩用「気の毒な虫」(可憐蟲)為同情抑或諷刺。

〈迷宮〉,表象觀之,以讓女人迷失方向的妖怪在其身上作祟為貫穿,但透過女主自言自語的自白,更像是十年前的不知名緣由讓其徹底迷失自我,陷入深層的精神痛苦之中,而花輪和一老師則將此枷鎖具象化為類似「子泣き爺」(子泣爺)之模樣,象徵婦女背負的痛苦隨行而沉重。

〈作祟〉與〈巢窠〉,皆以嬰靈為主體,前者以早夭嬰靈在三途川堆疊石頭為開場,帶入僅能生得死胎的女子與尼姑的談話,把生不得健康嬰孩的「業」歸咎於先祖的罪孽,至於女主對於尼姑生子的驚訝,是否為花輪和一對於日本宗教的觀察與疑惑,值得深層推敲。後者從母親於山中小川發現自己的死去嬰孩開始,就圖像論,是以日本民間信仰的「水子」(みずこ)切入,其衍生的「水子供養」則是撫慰流產、墮胎等早夭嬰幼兒的儀式,以避免作祟,因此,將此短篇視為前篇〈作祟〉的延伸亦無不可 [9]



〈作祟〉。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巢窠〉。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真實〉與〈昏暗〉,則皆以山崖為點,人墜為事,前者以兩個跳崖自殺者的角度切入,一心跳崖的男子以走馬燈的方式回憶身前,尋找人與人之間信任與否的「真實」,另一名也想跳崖的女子則因看到跳崖後的「真實」慘狀而卻步,花輪和一以兩個真實,描述生與死。後者發表於雜誌《幽》的第九期,該期的怪談主題為「山」,首頁分格亦是描繪一人正攀爬看似崎嶇的山巖,而途中所見的松樹則象徵著其在日本民俗中的神聖與淨化,看似在描述地獄至極樂的轉化,實則是對於自身罪孽的沉思並以松樹的出現作為借帶以期盼得到救贖 [10]

〈詛咒佛〉與〈蛆蟲佛〉,前者以佛襯托詛咒的合理,後者以佛作為信奉的謬斥,無論前後,佛成了行為自我的催化,將自身的不幸,投射到佛的信與不信,藉以犀利批判人們對於信仰的生與滅。

若前述作品是花輪和一對於他業的觀察與提醒,後面數篇則是花輪和一將自身成長遭遇(母親再婚、繼父家暴)與自業的黏合,如〈指甲情〉、〈詛咒考〉、〈亡靈墓〉等,以父、母、子、女為圍繞,或嚮往、或怨懟、或憤恨。然對於「靈」的邊界,花輪和一也有著屬於他的思想,如〈盂蘭盆蟲〉、〈芝族珠〉、〈靈動說〉、〈自我確立煙火〉,但隱含間亦可發現花輪和一將題材漸漸帶入對於日本社會、事件的批判。

如〈怨念球〉,看似典型的因果報應題材,實以社會詐欺為主幹,受騙者的怨念隨著詐欺者死去而於地獄化成球體糾纏,在此,老師借帶佛教「三世因果」的概念,將第一世所行的惡、所生的怨與業,接續影響下一代、下下一代以作為警世。


〈怨念球〉。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靈障國〉,發表於2017年的短篇,適逢安倍晉三拜相後,第二次提前解散眾議院而進行的改選年,作品中以「不安蟲」為日本當時面臨的內憂外患問題被選舉而放大之暗示,而花輪和一定居的北海道,在當年也發生讓日本社會引起萬分關注的議題,那便是中資大量收購北海道林地、水源地一事,老師以〈靈障國〉為表徵,用畫筆繪出他對日本政經與時局的洞見。

〈犬猿弔唁〉,以日本俗諺「犬猿の仲」的犬與猿(意指關係不佳的彼此),形塑出新舊宗教信仰、傳承的衝突,對於希冀於彼此能在同一屋簷下和睦相處的父親(國家與政權的暗示),早在爭執與怨懟中,失去了家的意義,如同腐爛的豆沙內餡,突有表相光華,並以亡靈在閻王面前的懺悔直面花輪和一觀察下的日本現況。


〈犬猿弔唁〉。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筆頭菜〉是花輪和一於雜誌《幽》發表的最終回作品,以地震受難者的角度切入,發表於2018年底,此年正是造成北海道重大經濟損失及人員傷亡的「平成三十年北海道胆振東部地震」,為此,老師以生於春天的筆頭菜象徵死亡後的新生抑或北海道地震後的重生。而最後一句「大家,再…會……」(みんな、さ…よな…、),或許也有著花輪和一老師對於十四年來於《幽》刊載作品乃至雜誌休刊之緬懷。


〈筆頭菜〉。花輪和一《詛咒・ 封印版》
© KAZUICHI HANAWA 2014,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Tokyo


以業與慾為廓跨入社會政經題材的檻,雖未明繪,實則隱喻,如此的轉變,可從花輪和一於《ビッグコミックオリジナル》2017年一月増刊号發表新連載的《風水ペット》得到印證,時值2016年十二月,這也是為何看到《詛咒》後半(本書收錄作品刊載期間2004-2018),會漸漸感受到看似魍魎怪誕實則探討更多日本自身的思考,或許早在雜誌《幽》後期,老師已再次裂變,從小我的業詮釋到社會的孽。


詛咒・封印版 (電子書)

詛咒・封印版 (電子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雜誌《怪と幽》vol.010,專欄單元「お化け友の会ひろば」。
[2] 2014年版的《呪詛》加繪短篇為〈亡靈墓〉、〈自我確立煙火〉。
[3] 以怪談為核心的專門雜誌《幽》,於2004年創刊,2018年休刊,總計三十期。其後,與妖怪專門誌《怪》併刊為《怪と幽》,持續出刊至今。花輪和一自《幽》第一期便發表短篇作品至最終期,總計發表三十部短篇。
[4] 1975年二月,適逢日本小說雜誌《幻影城》創刊,花輪和一老師受邀於雜誌上刊載一系列雜誌插畫。
[5] 〈日本妖怪おどろ草子〉系列,於漫畫雜誌《漫画ボン》自1975年一月連續刊載至六月,為各話皆為僅四頁的結構。
[6] 如發表於《男のゲキジョー》的〈一寸法師の冒険〉(1979)、〈しらゆうき姫〉(1980)皆為四頁短篇。
[7] 花輪和一第一部長期刊載作品,《護法童子》於漫畫雜誌《スーパーアクション》發表,期間自1983年起至1986年止。
[8] 日本的洪災傳說可與河童、大蛇相關(《旅と伝説》1928),而「予言」則多與「予言獣」相連,此部可從長野栄俊等人所著的《予言獣大図鑑》(2023)得到彙整,因此,〈泡水〉一篇,將花輪和一筆下的河精諭示視為妖怪抑或預言獸的變形,亦無不可。
[9] 《由水子到嬰靈:現代臺日社會中早夭胎兒祭祀之比較研究初探》,陳宣聿,2018。
[10] 《松と日本人》,有岡利幸,2022。


作者簡介

以恐怖漫畫為核心。
探索非主流的黑暗、怪奇藝術創作。
研究全球恐怖漫畫文本之發展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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