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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純愛已死後,自戀世界反覆上演的末日美學,《破浪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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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男女》劇照(双喜電影)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為何鳥還在唱歌,牠們不知道那是世界末日了嗎?」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起這首老歌。《破浪男女》四個角色在性愛中追求瀕死的滋味,彷彿剛被釣起的魚,才想到剛剛那叫「活著」嗎?享樂過頭時為何最後溢出的是痛苦呢?這其實是部普世的電影,主角性生活即便解放,他們的真實生活都隨著身體感官的開啟預演著悲傷的盡頭。

在電影中玩建築美學玩到極致的是導演庫柏立克,無論《鬼店》的血電梯,還是《發條橘子》裡烏托邦國度的空心心化。甚至《大開眼戒》中那想打進上流的夫婦走進華麗的長廊如同進入大社會的腸道一般,顯出他們個人的渺小與權位的信仰。

事後你閉上眼睛,那些建築空間與動線,渲染力不輸主角人物,讓故事更難以忘懷。彷彿這路徑的前方正有個蜘蛛網,等著誰去被沾黏上鉤。
觀眾在散場後若閉上眼睛回想,反而是珍藏電影的動作。

最近看的《破浪男女》與《紅色房間》都在城市美學與心理暗示上做了互為加分的表現,讓觀眾一步步發現活在看似工整與流暢的城市,其實內心更是黏膩與泛潮。無法被空間格放的愈是奔放生猛。

《破浪男女》的導演楊雅喆能精準掌握人表裡差距。從《血觀音》的主角身處的金玉其外,裡面的敗絮如流淌出來般,完全流露出泥沙般的崩壞。《破浪男女》則在城市的表面套上了欺瞞自我的濾鏡,幾個男女主角在實際社會只是登出與登入,內心下載的是「生活在他方」的不下線。

他拍出的是他們腦海中投影的城市景象,切片過的台北、迷走的夜市之光、偽裝如常的物件與動線。一切都在陳述他們內在的荒蕪與求生必須藉著靠自己的幻影才能活著。

《破浪男女》劇照(双喜電影)


因此約砲、性的解放與身體自虐的束縛、追求極樂後的麻木與麻痺、追逐南天門的高潮、抓住口舌上的享受,都藉由身體的大開大合,來讓每日死掉一點的自己又重新感受活著的極致。彷彿只有藉由身體記憶裡瀕死的交合抵達,才能如擱淺的鯨豚感受到一點點海洋的鹹味。

這部電影是讓人心疼的作品,每一幕都在說著太寂寞與愛不能。

角色藉由與玩偶的對話、藉由SM的管束、藉由養蘭花感受著性器的勃發、藉由著唇齒的相濡以沫,才能在自己身上栽種一點生之氣息。相對於四個主角在真實生活中被魁儡化與機械化的命運,只能讓社會面具自行空轉,但卻抵抗不了生命的垂敗與凋謝感。

在交媾的兩人,卻如兩個魚缸的金魚般,相遇了卻無法感受到對方的水況。愈是激情,就愈發現受困魚缸的自己始終「到不了」的遙遠。甚至他們對自我都很疏離。

電影中的兩對CP,無論是單親霸,還是在警局盯著紀錄器蒐證的小綠、還是繼承靈骨塔企業的白、外送男Uberdick,都讓自己的身分隨著程式設定般轉動。實際上潛在的本我卻是如月球這衛星的存在,跟著地球(偌大的身分)自轉罷了。

《破浪男女》劇照(双喜電影)

這世界只需你跟著節拍器走,日漸感受到自己與身分的隔閡。

或許有人不喜這樣的生活方式因此不喜歡這部電影,但約砲這件事在這時代並不稀奇,在題材在電影與文學史上也不稀奇。只是國片很少嘗試(上次國片有這麼大膽的應該是蔡明亮的電影《天邊一朵雲》與《河流》),但在西方經典片《鋼琴教師》、《青樓怨婦》;文學領域的《危險關係》、《包法利夫人》等。這幾部作品與《破浪男女》角色一樣,都必須藉由身體的探底,才能一次次的重生,與一次次的仿死,且週期愈來愈短。

且《破浪男女》更進一步宣告純愛已死。純愛片固然還是市場靈藥,但純愛再也不可能像90年代《在世界中心呼喚愛》時那麼令人想相信。如今純愛是被嘲笑的,被認為是做夢體。但純愛也代表的是否定、痛苦、不求回報的自我割捨。

然純愛被當成小甜點消費的今日,人們更墜入了只能自戀又自卑的苦楚,有如白雪公主的惡皇后,在魔鏡裡反覆驕傲與可憐自己,也只能靠著自己的表象斷尾求生。進入了只有自己也沒有自己的地獄中。

無論是白還是小綠,都在他人身上尋求自己的線索,每一次的性愛如同只是上岸,真正的美人魚切割與交換的隱喻仍只能留在海底,於是無論性向光譜,還是自身認同,都只能隨著一次又一次交媾達成的肯定,迴避了對自己的否定探索。

四個男女都活在一小片切片裡,不敢迎向純愛試煉的否定與犧牲,如吳慷仁飾演的單身霸所說:「心動再寫下去怕變得很不堪。」迴避掉所有愛情給的否定價值。朝生夕死地活在「鏡像」中。無論楊雅喆是取材「美人魚」、「白蛇」等兩個純愛的還魂,最後只能活在21世紀今日對純愛的拒絕之中。
只剩下主角們在性愛中「幹死我」的台詞,體驗剩下的生之滋味,如剛被釣起的魚這才想起「活著」是什麼感覺。

《破浪男女》劇照(双喜電影)

我們一直在追求「做自己」二十年後,如日本電影《那個男人》中引用的馬格利特的超現實名畫《禁止複製》,我們追尋自己的背影,不知是所仿複製的是主體還是客體。

於是純愛活在今日,只能哀悼它的仿體。

在新的科技烏托邦來臨前,重現了新的「發條橘子」的空心處境 迴避自我,逃往身分的複製再拼貼。沒有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傳奇,也沒人稀罕林黛玉的初心與償淚,沒有愛初次登場時如龍捲風般的否定與重建。我們在自戀魔鏡的永生許諾下,只能重複地愛與恨自己,光是這樣就好累了。永遠留在《破浪男女》描寫的心動第一章節,最後嘲笑般地怠了,而不是活過來了。

《破浪男女》的深意直逼《火口的二人》與《鋼琴教師》,一場場性愛,只像美國草皮裡的自動灑水系統,最後仍只能直視那片那象徵幸福的常態,屋裡面的人可以被忽略,只成為烏托邦代言者。

噴灑出大量的激情,卻倒不出現代石塊化的寂寥。很美很辛酸啊。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破浪男女》

本片由楊雅喆執導,吳慷仁、劉主平、梁湘華與柯煒林主演,講述迷失在愛情與欲望間的四位主角的掙扎與探索,畫面尺度突破國片傳統界限,透過約砲、付費約會等劇情展現現代都會的複雜情感現況。四個藏在假面具下的人,兩對難以坦承自我的男女,在肉體親密相接的不確定關係裡,深入探討「性」與「愛」對生命的意義。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OKAPI專訪:30不立,40也很惑,人生永遠On the road!──瞿欣怡X馬欣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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