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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一個活在腐敗中的永恆少女──《鋼琴教師》的老師艾瑞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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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鋼琴教師艾瑞卡是資產階級家庭的標準閨秀,但卻活得像卡夫卡小說《變形記》中的那條肉蟲,有一半身軀還卡在母親的子宮裡,能竄生出來的前半身則有如蠕蟲蠕動著自己的慾望與含苞身軀,時日一久,息肉感日漸增生,甚至在中年之後開始發臭於母體中,一起浸泡著過期的少女夢想,最後被自己的體液所溺死。

「我了解失去理知前一刻的舒伯特、我有一個發瘋住精神病院的父親,對於精神上的老年,我再清楚不過了。」她對初相見就戀慕她的學生沃爾特這麼說,以一個活在腐敗中的永恆少女之姿微笑,誰能置啄與懷疑,那時精神上的臭水腐蝕就已入侵那中年「少女」的圍籬裡,一個自恃有鋼琴與鋼琴背後父權認證的養女。

鋼琴教師 DVD(The Piano Teacher)

鋼琴教師 DVD(The Piano Teacher)

而情慾老早就在她的上空盤旋,像個獵食性動物,隨時準備俯衝而下,讓她發現自己肉體正被曝曬且無比陌生。然而她早過了青春的盛夏,那曾像花般盛開的身體早被棄置在旁,她精神則如金剛不壞的少女,徹底分割著她的老去。老年與青春,失去中年的兩邊嘶吼且互相看管,蠢蠢欲動著她40歲之後才重新開始的青春躁動,但久了,喚不回任何身體曾經鮮活的印象,最終竟必須以粉身碎骨的虐痛來迎接。

精神意志的拆解或敗流,渴望一次性沉落於自己身體軟弱裡,那可能腐敗的載體啊,如春花招惹泥水混流,求個相對於金剛不壞的解脫。各式各樣的女體始終在招喚各樣女性,滿載著挑釁,與短暫停火的和平協議。

可是鋼琴教師艾瑞卡精神上卻從沒完全脫離她母親子宮的包覆,誕生到一半的上半身,尷尬如蠕蟲般不斷無傷大雅的扭動,是母親展示性的所有物,母親精神意志的延伸。她母親前半生的遺憾與寄望全託管於她女兒那頭,如同自己尾大不掉的番外篇,壯盛子宮外的果實累累。她要她女兒學鋼琴,異常嚴格,一同獻身在一個相對無害的父權象徵中。

她母親前半生的遺憾與寄望全託管於她女兒那頭,如同自己尾大不掉的番外篇


鋼琴往往成為母女兩代的確認,十指下的澎湃情感,所有節制與暗潮洶湧,藉由那端正的坐姿、纖腰與起手式、遠看永遠有如少女,託身於男性鋼琴家遠古傳來的情慾與令人高昂的天分,那雪白少女有如獻身般,超脫那貌似庸俗的肉體慾望,但情感是滴答滴答的,迥異於這種種符號式的淨空遐想。

然而曾黏稠又乾枯的胎衣卻始終緊緊纏繞著艾瑞卡,從她母親的子宮中,只爬出一半的自己,久到感覺自己下半身的遺失,上半身則像個濕潤的軟蟲,每每披上優雅閨秀的外衣,無從認知自己身體的完整與真切存在的她,夜晚潛入那賀爾蒙氣味濃厚的A片租閱地下室,那裡的男性觀看著她,她炙辣難耐又冰冷地等候觀看室的騰出,稍有空位就竄身其中,等著被另一種陌生的陽性領域來宣示主權,相對於自己與母親所棲居的偌大子宮密室,與令人窒息的羊水氣味。不敢宣示自己身體主權的她,過期胎衣與息肉感日漸增生,甚至在中年之後益感發臭。

於是她衝動地冒著社會地位高尚的自己,潛入汽車電影院,偷看別人車震,忍不住排尿都消散不了自己的臭囊意識,這尾大不掉的蠕蟲啊,其上漫天生長的情慾,在上半身蔓長著,艾瑞卡這肉胎未曾經歷過少女蛻變,於是滯留於少女情態,愈執迷少女的綻放馨香,那股歲月滴答積水之臭更隨著細胞呼吸排不出去也倒不完

她進而要求戀慕她的男學生,以性的極端方式奪回她身體的完整感,以痛麻對母體的盤據宣告主權,將自己那陌生還在母親胎體的下半身切割開來,那寫給戀慕學生沃爾特的信件,文字有如少女的膽怯羞澀,希望以象徵性的父權宣示,最好發生在母親可聞問的一牆之隔內,以切割那稱霸已久的母權

她要求戀慕她的男學生以性的極端方式奪回她身體的完整感,以痛麻對母體的盤據宣告主權


電影中,不時出現另一對照組母女,是艾瑞卡的女學生,其母親對女兒的殷切期待,女兒如附屬物必須再三證明自己天分,並強調自己女兒一無所有,無友情也無社交,僅有鋼琴天分可以證明她們的存在,那時艾瑞卡直覺地啐問一句:「為何用妳們,不是只有妳女兒嗎?」艾瑞卡在該女學生的外套口袋放進碎玻璃,使其手指受傷,除了因為沃爾特為勾引艾瑞卡而與女學生調笑外,更是將那些鋒利當成一種解脫,亦是出自於對自己的強烈厭惡。

對照艾瑞卡在自家臥室用刀片傷害自己的私處,母親當時仍在催喚著:「晚飯已好了。」同床的母親睡前例行性說著對女兒琴藝的期盼、晚歸的查勤與交代、對於她性感的洋裝可任意破壞、代替學生上場演奏前,母親如上大場子的耳提面命,這些無所不在的無法喘息,除非化為同聲同息,一體性的相連。

連其中一幕母女去赴私人沙龍,兩人推門後顯示著一致的閨秀身形,面孔不動聲色的淡漠,精雕玉琢地粉飾對照意識到肉體的凋謝,那連生性的啼哭與恐慌,究竟誰先生了誰?誰後來又誕生了誰?已無法分辨。

那連生性的啼哭與恐慌,究竟誰先生了誰?誰後來又誕生了誰?已無法分辨。


女人若與自己身體為敵的話,只能往至高無上之地攀爬,哪知攀爬這動作又帶有情慾,女兒般像置高父權求歡之不能,於是艾瑞卡將舒伯特的詮釋權當作私有物,誰也不能參與的聖地,然沃爾特彈奏時,她的雙腿僵化出喧囂的壓力,沃爾特踩進她與舒伯特的聖域,殊不知這老女兒杵在一個被禁錮的時空中,少女狀態未曾成立,只剩舊時胎衣的血水漫開,心寄放在所謂藝術裡,成了一團醃漬物,無法做任何性愛形式的宣戰。

於是,當她卑屈地求愛,如墜入塵埃之中地跪求沃爾特以性來解放她的桎梏,然而男方早發現她是個半胚胎,無法享受性愛的歡愉,過程中換來她的嘔吐,一場延遲的誕生,無法渴求象徵的父權認養,當她變態的撩撥,真正換來對方的性暴力時,換來不是快感,也非母權傾斜的平衡,反讓她認清自己已無法全然誕生的事實。

是這樣的身體與自己共處了四十幾年,晚上與母親同床歇息,睡前被母親儀式性的安撫,渴望與音樂家舒伯特一同經歷追求肉體極限的昇華,無論那舞台還是那家像母親的胎體,哪裡都出不去,於是她最終向母親激烈索吻,索性回到子宮,甚至將刀最後刺向自己,不死也讓濃水流出,象徵性地再出生,無論成功與否。

人們說「媽寶」,常想到的是男性,但無論男女,本質上都是未完全離開子宮狀態的蠕蟲,上半身的焦慮,下半身的血肉黏著纏繞,兩邊索求不同,因此頭尾各自徒勞。只是母女關係弄得不好的更不一樣,那身心各自分裂的慾望就像會噬咬的蟲子,爬竄進兩個粉色女體中,成為一攤有歷史年代的沼澤,深不見底,如你聽聞《源氏物語》中,因光源氏的俊美如誘餌,映照出百年沼澤中各種滑溜溜與冷冰冰的生靈「我恨啊」的低呼,那是從哪個歷史縫隙竄出來的?你我也無法分辨,那些哭笑不得的般若鬼面,前面都有一排磁娃般的閨秀臉,只有欲望是滾燙而積怨的,無論聖潔還是墮落的,都從古代混成一體,如猛蛇樣凌厲竄出

艾瑞卡母女倆並不特別,她們就是男性對女生多年來的兩面映照,一面是高尚純潔的閨秀,或是自己慾望變形而生的各種形象幻影,當艾瑞卡母親在丈夫精神失常離開後,認為有前者的選擇,可以回返「少女」這時空那自認完美的雛形,這是在自己成長停滯後,所能回歸的僅剩「自我認知」,因此將其女兒也強行封存在她成長前,那自認為的最美好狀態,任自己這兩個粉紅肉胎在過期的慾望臭水載浮載沉,益發感到超凡入聖。

香水[新譯本]

徐四金《香水》


如今盛行的「少女」狀態,跨越年代,是一個恆常的精神狀態,意味著男性的鄉愁、女性的回返,大家轉頭往那裡走回去,這是還有點資產的人才可以做的事,人生就任它混泥帶沙地放水流吧,自身則鑲金裱框的無處可去,徒留身體的腐朽,高貴有其絕對的諷刺面貌,因為那意志只能靠腐朽的威脅來維持,至於媽寶嗎?有些承載這社會萬千母體盤據意識過久而流洩的排出物,被保護在某種階級裡,除自毀與轉醒,在偌大母母相連的子宮中,他們終究如胎死腹中的中年人,如徐四金小說《香水》中的臭,是純粹腐爛在於生命的擱置。


《鋼琴教師》的老師艾瑞卡《鋼琴教師》的老師艾瑞卡

《鋼琴教師》(La Pianiste)為2001年電影,名導麥可‧漢內克經典作品之一,改編自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的同名小說,本片獲2001年坎城影展的評審團大獎,因其經典性,最近又在台上映。故事主角艾瑞卡是一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名望頗高,四十歲後仍與支配欲強的母親同住,父親則住在瘋人院。她遇到了一位可愛的17歲工科學生沃爾特,並且迷上了他。剛開始,沃爾特堅持與她的關係。然而,沃爾特不願接受她的暴力性幻想,最終以另一種暴力收場。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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