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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李崇瑜/西藏的一體兩面──讀《桑和朵瑪》和《圖博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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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大約去年底收到麥田出版社邀約,問我願不願意推薦林汝羽的新書《桑和朵瑪》。讀了稿件以後很喜歡,便答應掛名。說來慚愧,自己明明沒有什麼產出,卻時不時幫已經生出作品的作者推薦。但出於對西藏的愛,只要有相關書籍或影音作品,別人不找自己也會閱讀收藏。我的指導教授棚瀨慈郎說過,與其說我們是西藏研究者,不如說是西藏愛好者或是西藏宅宅。

沒過多久,看到陳斐翡《圖博千年》的出版消息,感覺今年對關心西藏議題的朋友們來說是豐收的時節。《桑和朵瑪》副標是「西藏離散社群的流動與社會韌性」,主要書寫流亡藏人。相較之下,《圖博千年》副標是「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是作者在中國境內藏區幾次旅行的紀錄。
桑和朵瑪:西藏離散社群的流動與社會韌性

桑和朵瑪:西藏離散社群的流動與社會韌性

圖博千年: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

圖博千年: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

▌西藏OR圖博?

台灣人書寫或講述西藏時,有個特殊的語境──得先選擇 Tibet 的譯名。我們慣用的「西藏」,常被詬病是大中華主義對邊疆的用詞,支持西藏的人認為使用音譯的「圖博」,才能更中性地表達Tibet。我想每個熟悉藏區的學者和作者都煩惱過這個問題,並且得有一套說服自己和讀者的論述。上述二書選擇的詞彙便截然不同。不過,即使我們使用Tibet和圖博,也和藏人用母語自稱的字彙「pod」有所不同,加上藏區各地的方言差異巨大,pod的發音其實都不一樣。

雖然兩書作者在西藏一詞有分歧,書寫對象也不盡相同,但充滿自省和人道立場的寫作卻殊途同歸。二書都整理了西藏的現代史,講述藏人為何流亡,以及藏人的現況。從1959年3月達賴喇嘛帶著第一批藏人流亡印度後,每年都有藏人從中國境內的藏區前往印度,可能是為了見他們的仁波切一面,也可能是為了接受完整的藏語和文化教育。《桑和朵瑪》裡,我們可以看到藏人「選擇流亡」的多樣理由。

許多藏人離開,但絕大多數藏人依然住在中國境內。西藏自治區因為長期處於極不透明、看不到現況的狀態,只能靠內部的藏人偶爾對外發出的文字影音來獲取情報。連相對限制較少的東藏(隸屬四川、青海等省分的藏區)也在近年政治情況逐漸收緊和疫情控管下,能獲取的資訊越來越少。陳斐翡的《圖博千年》一書,主線便是由2019年的藏區旅行展開,同時穿插許多她過去的藏區經驗。恰巧那年夏天我也在藏區,感受過那裡氣氛的變化。

比如,原本隨便你搭的客運變成實名制,偏僻的牧民村子多了許多監視攝影機。我相信部分是用來改善治安,這議題在民主國家依然爭論不休,但在中國,尤其是藏區,更容易聯想到是國家要監控他們眼中的「分裂份子」。陳斐翡在《圖博千年》數度提起,和她20年前的旅行相比,2019年受到更多刁難和監視,甚至被請到公安局喝茶說明來意。中國開放藏區觀光卻處處提防外國人的尷尬,在書中一覽無遺。那年,我的指導教授也在藏區碰到公安在晚上闖入旅館房間盤查,逼問他下榻該地的目的。


▌大西藏本位歷史:藏人的藏地

《圖博千年》不是單純的遊記,陳斐翡整理大量文獻資料,試著解構由中國政府、漢人本位建構的西藏歷史。遠在千年前,吐蕃和李氏唐朝先後建國,中國和西藏在歷史上便有了交集。不論是中國國民黨或中國共產黨,都大力強調文成公主嫁到吐蕃和親一事,證明「西藏自古以來是中國的一部分」。現在去藏區,可以發現政府刻意宣傳文成公主為「漢藏一家親」的象徵,文成公主到此一遊的相關傳說都被當成歷史傳頌,也不乏文成公主的紀念碑或像。陳斐翡幽默嘲諷了中國的文成公主現象:
電視劇裡的文成公主很忙碌,既要談戀愛、建造寺廟、排解敵情誤會和政敵衝突,還要關心圖博與唐的國家大事。殊不知,到了二十一世紀,在我們的現實世界裡,她更忙了。
此外,我們接收的歷史教育也都是站在漢人本位、中國意識形態的立場。《圖博千年》透過重讀漢文文獻,讓我們知道所學歷史的矛盾之處,重新思考中華和西藏,是兩個民族(或是說國家)的關係。

陳斐翡在2019年走過藏東幾乎所有城鎮,讓人想到李江臨《藏區秘行》和史考特.伊佐的《2250 km.藏東紀事》,都是透過藏區的旅行文學,傳達西藏的歷史和現況。不過,《圖博千年》有更大的企圖,陳斐翡旁徵博引,書中除了歷史大事件,藏區各地寺院的現況和歷史也有詳細整理。

《圖博千年》用非常多篇幅書寫從達賴喇嘛十三世(土登嘉措,1876-1933)出生開始的西藏近代史。台灣人熟知的達賴喇嘛丹增嘉措,是第十四世轉世,從他的前世土登嘉措出生開始,西藏便捲入周邊列強的殖民博弈(The Great Game),以及清朝轉移到中華民國的意識形態強化時期。十九世紀中葉,西藏不再是與世隔絕、靠著傳遞佛教和鄰國君王建立關係就能維持和平的神祕國度。南邊有英國,北方是俄國,東邊是開始強調對西藏有宗主權的清國。土登嘉措經歷了逃亡,力圖改革,想要推動國家獨立和國土完整,可惜他的目標還沒有達成,就在壯年時圓寂。從下一世丹增嘉措被認定為達賴喇嘛開始,便扛起前世未竟的重責大任。

我覺得《圖博千年》最有趣的,是作者用藏語發音書寫地名,試著翻轉中國境內藏區的官方視角。我們熟知的康定、昌都等地名,書中以「達澤多」、「札木多」表示。懂藏語的人看到這些詞將會心一笑,原來,除了使用漢語地名或藏英標記以外,還有這樣的表現方式。當然,如此標示會有沒辦法順暢閱讀的風險,但我想作者原本就沒想要寫一本輕鬆易讀的書吧。陳斐翡不論在藏地何處,都看到藏人在日常生活中無奈和痛苦的一面。加上各種歷史脈絡的補充和特別的詞彙書寫方式,對初次接觸西藏相關書籍的讀者來說可能難度較高。


▌當鐵鳥在天空飛翔

相傳西元八世紀時,將佛教傳入西藏的蓮花生大師曾開釋一段預言:
當鐵鳥在天空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之時,藏人將像螞蟻一樣流散世界各地,佛法也將傳入紅人的國度。
這段預言彷彿現在世界的寫照,《桑和朵瑪》寫的便是流散到世界各地的藏人。我們容易誤以為藏人流亡至印度,就是終點和滯留,但林汝羽在《桑和朵瑪》開篇便告訴我們流亡藏人的移動路徑和其複雜性。1959年起,跟隨尊者達賴喇嘛前往印度的初代流亡者,除了部分留在達蘭薩拉,許多人接著轉進印度各地的屯墾區定居。連印度首都德里也有個藏人街,甚至成為印度年輕人喜愛的時尚觀光景點,彭浩昀《活為難民》就是以此地為田野的著作。有些藏人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會移民到其他國家,印度在接納流亡藏人的同時,也是送出藏人移民的中繼站。隨時間累積,越來越多流亡藏人移民至他國,海外藏人社群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活為難民:那年的我,與印度德里的流亡藏人們

活為難民:那年的我,與印度德里的流亡藏人們

但不管移動到哪,大部分的流亡藏人都要先接受教育,重新學習做一個藏人,和學會做一個難民。林汝羽用了相當多的篇幅說明這件事,讓我們知道流亡社群在國土之外建構了國家意識形態,曖昧地統合了原本複雜多樣的藏語,以及發展出完整的教育制度。讓人驚訝的是,其教育制度水準之高,甚至吸引周圍的其他族群前來就讀。

林汝羽在書中以自身田野經驗,細緻描述流亡藏人的教育系統,包括:如何做為一個西藏人,善待接納流亡社群的友邦印度,以及建構出可能有些學童根本沒看過的敵人中國。她不只是觀察者,也親身參與其中成為當地的中文老師。而藏人對於學習中文的複雜情緒和作者自己的思慮,是書中很精彩的章節。


▌西藏做為田野

《桑和朵瑪》出版後,我在台北國際書展巧遇林汝羽,交換聯絡方式後,因緣際會受邀擔任她在台南新書座談會的與談人,主題圍繞在田野調查的困難,以及「代言田野對象」等話題。我想到的是,林汝羽在《桑和朵瑪》第五章「研究反思手記」從自身的角度,描寫跟田野中相遇人們的互動。她真摯的文字和現場分享,讓我和聽眾受到啟發,大家都不吝分享自己的田野經歷,我覺得是相當珍貴的經驗。因為人類學者做研究時,有時會忘記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人,無法完全抽離情緒去對話和記錄,此時,如何面對和記錄當下自己的感受,也許是個重要課題。

讀到〈我的西藏媽媽〉這一段落,雖然出生地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生活型態也不同,但還是讓我想到自己在安多做調查時長住的村子,以及家中的藏人爸爸媽媽。爸爸每天吵著工作很忙,但又喜歡花時間和我聊天;媽媽則是想盡辦法餵飽家中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然後使喚我和她們一起工作。

《桑和朵瑪》不只是紀錄西藏和流亡藏人,也是一本讓讀者看見人類學者在田野時的素顏之書。讀完讓我思考,是否每個人類學者在田野,其實都有一個歸屬,一個遠方的家?只是剛好我的田野也是西藏,所以共鳴特別強烈。


▌西藏的一體兩面

不知道是不是沉重的西藏議題讓人必須花時間思考淬鍊,二書作者都透露自己花費很長的時間產出作品。陳斐翡的初稿在十幾年前便完成,卻因碰到2008年西藏抗暴而決定砍掉重練。林汝羽在2016年被編輯詢問要不要寫書,答應後她前往英國留學,兩本書都到最近才問世。

讀完《圖博千年》,會對西藏的處境感到無奈與憤怒,陳斐翡筆下的西藏,是亡國和被殖民的悲慘國度。《桑和朵瑪》則是記錄中國境內的藏人因為各種因素逃離家鄉,前往印度和其他國家,學習當一個不一樣的西藏人的歷程。兩書對照,彷彿中印國界的喜馬拉雅山脈是面鏡子,照映出藏人在兩邊不同的姿態。二書的寫作方式亦巧合地像是互補,一個從國家歷史的巨觀角度爬梳圖博,一個從個人出發的微觀角度凝視西藏。如果可以,我建議先讀陳斐翡的《圖博千年》,覺得沉重時,翻開林汝羽的《桑和朵瑪》轉換心情,獲取一些療癒的能量。兩本讀完之時,往西藏愛好者之路可能也向前邁進幾步了吧。


桑和朵瑪:西藏離散社群的流動與社會韌性 (電子書)

桑和朵瑪:西藏離散社群的流動與社會韌性 (電子書)

圖博千年: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 (電子書)

圖博千年:一個旅人的雪域凝視 (電子書)


 

作者簡介

1984年生於台北,大學太混畢不了業跑去學日文。誤打誤撞在日本踏入西藏研究的世界,十年間夏季都和指導教授在藏區各地走跳。滋賀縣立大學人間文化學研究科碩士,研究安多藏人牧民的土地利用。興趣是講幹話。二十年前曾想人生有一天要環遊世界,但現在只想踏破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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