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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芳怡/文學是生活,音樂是生活:從《三十鵝麗》楊逵紀念音樂會,遺留在30年前的歌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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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朱約信等人在臺大視聽小劇場舉辦一場獻給楊逵的音樂會,收錄為《楊逵:鵝媽媽出嫁》專輯(水晶唱片發行)。


在臺灣唱片史上,音樂人朱約信率軍推出的《三十鵝麗 楊逵 鵝媽媽出嫁:三十週年復刻音樂會原聲帶》一出場,從概念、形式、音樂內容來看,我相信有具有直接登上經典專輯的分量。倘若你有幸擁有這套限量發行的專輯,會發現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分量,來自楊逵(1906-1985)在臺灣文學無庸置疑的歷史地位,也來自豪華大合輯的多重意義與實際重量。

單論物品本身,高規格的精裝盒從裡到外大器且精緻,內含橫跨三十年兩場音樂會的卡式錄音帶與黑膠各兩張、CD三張、中英日三語《鵝媽媽出嫁》小說各一本、外加多張楊逵的珍貴老照片,有聲有色的物件內容豐盛到讓人驚嘆。這樣一個物極美價太廉的大禮包,雖說純粹供起來收藏也非常值得,然而坐等唱片絕版後增值卻不拆封來聽,無異於把葛萊美最佳唱片包裝獎得主蕭青陽操刀設計的細膩作品當成活埋音樂的棺木,萬萬不可。更何況,這套專輯讓人可以比對前後三十年的兩場音樂會,觀照一路以來我們走了多遠,或是原地踏步,是唱片罕少提供的對照與沉思空間。


2023年,朱約信等原班人馬舉辦《三十鵝麗》音樂會,紀念30年前那場《楊逵:鵝媽媽出嫁》音樂會。


《三十鵝麗》紀念專輯內含卡帶、CD、黑膠、楊逵小說〈鵝媽媽出嫁〉中英日三語。


楊逵出生於留聲機年代,在復古潮流吹起,載體多樣化的此刻,只要拿得出卡帶機、電唱機或CD播放器其中一樣,就能搭乘樂聲、笑聲與掌聲,回到1993年臺大視聽小劇場裡頭,看著一群青澀文藝青年,以風風火火的熱情,端出駁雜音樂風格,好呈現心目中的巨人楊逵之聲,也可置身2023年重返臺大的實況錄音中,聽見帶著老曲目、更成熟的技藝、更游刃有餘的音樂性的原班人馬──朱約信、蕭福德、米拉拉(林慧玲)、陳淳杰、林良哲、黃靜雅、林心智、陳明章,以及幾首攀沿著老曲目繁殖生出、回應新時代的新創作。

相隔三十年,朱約信前後兩回都捨錄音室、選擇以音樂會實況收音,來詮釋楊逵文字啟發的音樂作品。現場演奏風險高,不像錄音室成品可以無限趨近完美,但在表演者之間、表演者與聽眾之間、聽眾彼此之間,氣氛熱烈的互動,不必明說的默契與共鳴,微微粗糙的毛邊、偶爾的踉蹌,都隨著現場流動的情感淌洩而出,與光滑無玷、溫度偏低的錄音室有本質上的不同。對照楊逵孫女、學者楊翠稱其祖父的文學為「生活文學」,「天天用鋤頭在大地上寫詩」,以種花賣花為生,這樣會犯錯、但也瑕不掩瑜的一如人性的活潑形式,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陳明章於《三十鵝麗》音樂會演出。


《三十鵝麗》音樂會,左起:魏揚(楊翠之子)、朱約信。(照片提供 / 《三十鵝麗》)


這一回音樂會新加入的幾首詩與歌,詩人、樂人、楊逵後人的參與,很容易成為外界關注焦點,討論的人也多。作為歷史錄音研究者,我特別在意沒有搬上三十週年音樂會舞臺、也未曾被仔細探討過的〈四季紅〉、〈牛犁分家〉、〈看國旗風飄〉、〈駛犁歌〉,這四曲正是在首度演出與不再演出之間,體現並引導我們重思生活中的文學、生活中的音樂。

楊逵1949年起被關押於綠島,在艱苦勞動工作與思想改造的政治課之外,他也為同窗、長官、綠島民眾創作戲劇,這四首歌正是劇中插曲。這些街頭劇幾乎都在非劇場空間的晚會活動、乃至站上街頭就地演出,劇情大半與他最出名的小說〈鵝媽媽出嫁〉、〈壓袂扁的玫瑰〉路線相仿,託強權底下物質貧乏的俗民處境,借刻劃日本的不公不義,言說執政者的醜陋與殘酷。其中,〈牛犁分家〉與〈駛犁歌〉的調子是農家再熟悉不過的牛犁陣、車鼓陣歌舞,楊逵放在角色口裡的歌詞表現出素樸的歌唱趣味,如「大牛唱啊,秀蘭唱,鐵犁唱啊,金枝唱」、「手按哪犁阿尾阿喂,開呃哪荒地」,受歡迎到像是民謠般四處傳唱的流行歌〈四季紅〉也粉墨登場,由「老頭老太婆」擔綱演出動感又含蓄的情愛對唱。說起來,街頭演出的特色就在於打破表演者與觀眾的界線,「演員都由觀衆中間出入,很容易把演員與觀衆打成一片」(楊逵〈談街頭劇〉),同時,表演者清一色是政治受難者,既是素人,演技好壞非重點,戲劇與生活不分家的生活感才是關鍵。

再說到〈看國旗風飄〉,曲名原為〈凱旋歌〉,出自1947年上海電影,楊逵誤植,唱片承襲之。楊逵把八股歌詞「復興民族、促進大同,泱泱大國風」放入劇作中,在脫離現實的監禁歲月裡,歌功頌德為言論常態,也是綠島日常。值得注意的是,此曲歡頌「我們的英雄戰勝敵人」「我們骨肉重逢」,英雄何人、敵人何人,讓骨肉無法重逢又是何人,對楊逵與獄中同學們而言,無一是日夜縈繞腦海的問題,答案不言而喻,想必唱來椎心刺骨。

鮮明標註出楊逵黑牢年代的這四曲,彷彿成為遺緒,凍結在1993年那張唱片中。同樣出自楊逵劇作的〈豐年舞〉是唯一跨越至三十年後的插曲,原本喧鬧歡騰,但如今多加上領唱的散板頭,曲折寫意,不再只有單一愉悅情緒,是保留下來的曲目中,風格改變幅度最大的歌曲之一。留在過去的那四曲都是昂揚明快,其中兩曲甚至快到只有四十餘秒,年輕氣盛的歌者正經八百卻又掩不住笑意的演唱,或許唱得彆扭,或者感到可笑,只唱一次便軋然而止,猶如表明這幾曲搬上臺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欣賞,而是在揭示高壓教條不再威風、失去了嚴厲規訓意味後,音樂裡的生活感也就隨之消失,暴露出背後的荒唐本質。


楊逵出獄後,把所有街頭劇塵封箱底,複雜心情為外人難以想像。當年在楊逵紀念音樂會中演出劇作多首插曲,意義在於見證歷史,也在於紀念這位文學家、社會運動家整整十二年的囚牢生活。若是在紀念「楊逵紀念音樂會」的音樂會中再度搬演這幾首歌,〈看國旗風飄〉不再能點燃大眾熱血沸騰,反而帶來過分刺鼻的諷刺力道,〈四季紅〉在社會變遷之下,從民謠重新恢復流行歌曲的地位,一躍變成戰前流行歌的代表作之一,但流行程度卻大大降低,而曾經讓庶民感到親切的〈牛犁分家〉〈駛犁歌〉,早早退出我們的日常作息、休閒娛樂,在年輕的閱聽大眾耳中已然成為陌生曲調。楊逵的文學與生活是連成一氣的,而生活感是與時俱進的,這四曲脫離了劇作土壤便顯得歪斜,加上與創作時、初演的時代背景相距太遠,終究是喪失了昔時的濃厚生活感。

問題在於,我們尚未記得自身的過去,時代就已翻了頁,而我們急著遺忘。

那麼,就用其他曲目,那些從文學的根插枝長出的音樂的椏杈,比如〈玫瑰〉、〈鵝媽媽出嫁〉、〈菊花開的時〉、〈送報伕〉,或者以楊逵寫下的〈愚公移山〉以及曾孫魏揚跨時代回應的〈新愚公移山〉、〈愚公幾代〉,引領我們回頭認識楊逵的強韌意志與批判精神,把它重新帶入生活吧。我想,這就是精裝大禮包之所以非得沉重、非得澎湃的原因。

專輯再沉重,也不比楊逵並其一家的經歷重。專輯必須澎湃,是為了回應楊逵與一群優秀音樂人以文字與音樂投注的情感澎湃。文學述說沉重的命運與責任,音樂卻反其道而行,用輕盈的翅膀來承載,三十年過後,再次現身音樂會的歌曲多了寬容,氣息從激奮轉為芳香醇厚。朱約信的〈鵝媽媽出嫁〉童趣更濃,調性更詼諧明亮,反而誘使人自發想像背後的酸澀,力道更強。蕭福德〈賣花阿婆〉比前一版少了血氣方剛,多了寬闊甜美,林心智〈壓袂扁的玫瑰〉更加平和,不疾不徐,兩人在呼吸間流露出餘裕,也都有了風霜的痕跡。陳明章〈菊花開的時〉亦然,輕輕地說,淡淡的說,平鋪直敘、不假雕飾的說一個好悲哀好悲哀的故事,最是撩撥人心。

《三十鵝麗:楊逵 鵝媽媽出嫁:三十週年復刻音樂會原聲帶》就落在沉重與澎湃、輕盈與平淡的交會處,成為一套平凡卻也意義非凡的專輯,在你身邊,伴你生活,陪你記得三十年前,眺望三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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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歷史錄音與音樂文化研究者,喜瑪拉雅研究發展基金會研究員。
主要著作有《今夜來放送:那些不該被遺忘的臺語流行歌、音樂人與時代 1946~1969》(2023 Openbook 年度生活書),《曲盤開出一蕊花:戰前臺灣流行音樂讀本》(2020,第45屆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與圖書編輯獎),《上海流行音樂(1927-49):雜種文化美學與聽覺現代性的建立》(2015,思源人文社會科學博士論文獎傳播類首獎)、《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 (2008)。
 
是高敏共感聆聽者,也是多重斜槓越界尋道者。
個人網站:LightWhispe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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