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多利亞港所看到的香港,由摩天大廈構成的天際線,呈現著繁華進步的國際都會形象,然而,這畫面隱然未見的,是接近半數香港基層所居住的公共房屋。繼《香港第一課》之後,在公共屋邨長大的梁啟智推出新書《香港公屋:方格子的吶喊》,為了書寫香港真實的另一面,他走過254條公共屋邨,以土生土長香港人、地理與社會學者的視角,用公屋為尺度去觀察香港的社會與政治演化。
香港政府興建並以低廉價格出租的叫「公屋」,出售的叫「居屋」(計劃名稱「居者有其屋」),兩者合共佔港人比例四成半。而現有的259條公屋,住著近1/3香港人,申請輪候的案件平均要等5.3年。申請公屋一般稱作「排隊上樓」,起源於50、60年代,大量難民從中國大陸逃到香港,因房屋供應不足,很多難民住在山邊臨時搭建的平房,生活環境惡劣,遇上颱風更是危險,電影《歲月神偷》裡任達華與吳君如飾演的貧苦夫妻,便有在暴風雨中力挽鐵皮屋頂的悲淒一幕。
在香港,公屋代表低下階層,家住公屋與私人樓宇有著心照不宣的階級分野。因為擁有私人物業,等於獲得向上流動的入場券。香港房價數十年來漲得遠比工資快,擁有房產便享有資產升值帶來的巨額被動收入。比如本來價值300萬的房子,後來變成600萬了,便可以無成本地向銀行貸款300萬,用來購買另一處房產出租,以租金來付房貸。如是者,一變二,二變四,買房成為許多香港人的財務自由方程式。
然而,對於買不起的人來說,能申請到公屋是幸運的事,不僅居住品質比違建平房或「劏房」(老公寓的小套房)還好,租金也便宜。以9坪的居所為例,市區公屋的租金上限是2800港幣,而私人市場至少要1萬(即台幣$10,600 vs $38,000)。
相較於住在私人樓宇的房租通常要花三成以上的收入,公屋居民反而有比較多的餘錢。因此,公屋居民雖屬社會下層,有些人生活也不至於困迫。當中有不少入住之後收支獲得改善,超出申請上限,對此,政策僅要求經濟收入達上限兩倍的要繳較多租金(仍遠低於市價),所以也有一些所謂的「公屋富戶」,可以買最新手機、假期能到日本或台灣旅行也不意外。更底層的,其實是因各種因素連公屋也住不了,被迫以昂貴租金窩居破落的住處。
前港督麥里浩(任期1971-1982)在1972年訂下「十年建屋計劃」,要為180萬香港居民提供公共房屋。他任內為香港的現代化做的事情還包括興建地鐵、創立廉政公署肅貪、確立九年免費教育,和建立福利制度等等。今天香港人回憶港英政府的管治,往往是指麥里浩時代和之後的黄金時間。 |
在公屋居住與成長是香港很多基層市民的集體回憶,因此當政治人物說「我在公屋長大」往往有利於拉票。而當明星與成功人士說自己出身於公屋,也有著「我憑實力」的勵志意味,比如天王劉德華小時候住在藍田邨、郭富城住過房協明華大廈、鄭伊健曾住樂文邨、導演吳宇森住過石硤尾邨,Beyond樂隊的黃家駒兄弟出身於蘇屋邨。
公屋另有特別的曝光機會,當國際政治人物訪港,參觀公屋幾乎是必走行程。當年的英女王、美國總統尼克森,和香港特區成立後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都分別去過愛民邨、彩虹邨和頌安邨「政治擺拍」。
1975年5月5日,英女王首次訪港,在前港督麥理浩(左圖右一)陪同下參觀愛民邨。(圖片來源 / 香港房屋委員會)
不過,說「我在公屋長大」的重點是:現在都不住在公屋了。當巨星與政商領袖說起出身貧寒的故事,通常都經過淨化,不會把重點放在邨中的黑幫或癮君子。早期公屋的「童黨」問題相當普遍,電影《古惑仔》的球場取景便在藍田邨。不良少年之外,公屋還盛產厲鬼,不少經典鬼片都在公屋拍攝,比如在友愛邨拍的《回魂夜》,在坪石邨拍的《殭屍》。舊式公屋的設計很適合拍鬼片,同一個模樣的大廈每層有二、三十個單位,由一條連綿無盡的走廊連結,本身就很有異世界的氣氛。
不同的公共屋邨都可能有自己鬼故事與靈異景點,例如華富邨,曾有居民集體看到不明飛行物體在屋頂盤旋,邨旁海邊的瀑布也有小孩遇溺的傳言。居民的因應是擺放神像,不只一個,而是數千個。在華富邨的球場後面山坡,擺滿附近居民自發送來約八千個神像,最多是觀音和關公,也有耶穌和聖母,連泰國四面佛和日本招財貓也有。
有人為公屋出身感到自豪,卻不希望公屋蓋在自家門前,若要買房,附近是公屋區可是一個殺價的理由。最常被貼負面標籤的公屋應該是天水圍,它位處香港西北角,原為一片漁塘,是有著30萬人口的新市鎮。這裡有「悲情城市」之稱,原於1999年發生五口燒炭命案,男戶住因欠債自殺,同時帶走妻子和三名兒子的性命;2004年天恒邨曾有一名無業漢,砍死了妻子和兩名幼女再自戕身亡。滅門慘案震驚全港,事件後來由導演許鞍華改編成《天水圍的夜與霧》。
天水圍接連的慘劇,有人認為跟城市規劃相關,做為一個拔地而起的新市鎮,當規劃或政策出差錯,加上離市區較遠,無論是社區服務、康樂、購物設施任何一方面供需失衡,居民就沒有其他機會獲得滿足,若在當地找不到工作或服務,要到外區也不容易。
位於香港新界元朗區的天水圍新市鎮。(圖 / wiki)
由方格子組成的公共屋邨是由政府打造、框限出來的空間,代表的是一種管治術(於港英或97後的港府皆然),在屋邨中,政府無所不在。作者說,當人住進公屋,便不再單純是居民,而是從「人」變成「可被管治的對象」。公屋成為一種城市管理甚至監控的手段。至少如果有間諜的話,在有門牌號碼和住戶登記的公屋抓人就容易得多。近來新建的公屋,在大門和廚房門內被發現藏有識別晶片,嚇得不少住戶以為是什麼監控系統,原來背後的理由是這兩道門有防火功能,不應隨意改動,若有住戶擅自拆除拋棄,管理處便能追蹤算帳。
不同年代的公屋,反映政府對居住以至民眾生活的思考,每一階段的設計都試著改善舊有設計的缺點。曾經公屋每戶都有陽台可以種花和晾衣,不少居民都自行把陽台改裝成廚房,原廚房改作睡房(並非不想要陽台,而是更想多一房),於是,後來新的公屋索性不設陽台了,政府在房屋的窗外預設幾個鐵孔,讓居民把衣服掛在竹枝再插上去曬。一排排「晾衫竹」被戲稱為「萬國旗」,十分壯觀。而好天氣的日子,屋邨的公園、山坡或球場欄杆上,隨時能看到街坊晾曬的衣物,甚至臘肉。
公屋居民通常都不關門,公屋單位的門通常有兩道:內側一道木門,外側是防盗鐵閘。住戶通常把木門打開,鐵閘關上,讓屋內通風。從前大部分住戶都會這樣做,沒有太介意私隱問題,頂多加一塊布當門簾。鄰居打麻將、夫妻吵架、孩子哭鬧或煮飯炒菜,基本上雞犬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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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作者寫到掛著布簾的鐵閘,我的童年時光便歷歷在目,因為我的外祖父母曾住在公屋,我小時候常到外婆家裡小住。而書中令我深感共鳴的,是關於屋邨的命名。作者認為近年為樓宇取名的官員越來越懶,從前公屋名稱都十分雅致,亦兼顧當區歷史,例如沙田的瀝源邨,名字就來自沙田原名瀝源,有清澈河水之意。禾輋邨名稱來自附近一個輋族聚落,「輋(ㄕㄜ)」是生僻的字,但當年的官員沒有介意。樂富邨原自當地原稱老虎岩,取樂富與老虎的諧音。
早期的屋邨例如馬頭圍邨,每座大廈都以花卉為名:夜合樓、芙蓉樓、水仙樓、洋葵樓。蘇屋邨因為「蘇」可解作香草,於是大廈都以芳香的植物為名:牡丹樓、楓林樓、丁香樓⋯⋯彩雲邨每座樓名彷彿來自文學作品:游龍樓、飛鳳樓、日月樓、星辰樓、時雨樓。現代屋邨的命名卻多數以同一格式處理,例如天水圍的公屋,一律以天字為首,再隨便配對一個吉祥字,如恒、耀、頌之類。
我同意作者說的,屋邨的名字能提升居民的認同感和自豪感。我外婆從前住在位於觀塘的花園大廈(屋邨名稱),每棟都以雀鳥命名:畫眉樓、百靈樓、燕子樓⋯⋯當我還是個不識字的幼童,已牢牢記得自己住在喜鵲樓,趴在窗戶看到對面那棟是孔雀樓。即使日轉星移,到了人面全非的今天,每當我看見或想到這些雀鳥,仍會掀開時光的盒子,感到獨特且溫馨的連結。
邨讀音同「村」,都是居住聚落,但「邨」在香港較常見。一般的公屋都叫邨(少數例外),裡面的大廈都叫「樓」或「座」。
至於居屋一般叫「苑」,當中的大廈都叫「閣」。(圖/觀塘花園大廈庭院 wiki)
愛自己的家,有很多方法。作者梁啟智以他的雙腳,走遍香港的每一條屋邨,從不同時期建造、不同地區的公屋,考察香港人的生活痕跡,描寫政治與社會的演化。他自言很幸運,成長於公屋又成功離開了公屋。屋邨的成長經驗給予他人生觀和世界觀,以及對平等的執著;而又因為離開了屋邨,才能夠在一個相對自由與安逸的位置,把他的關心與執著寫出來。
《香港公屋》所呈現的不是一個經過淨化、無垢的「美好屋邨」印象,更是帶我們看見這個印象如何被定形、生活如何被規範、需求如何被馴服、聲音如何被代言的處境。如此深度的檢視、思考與書寫,既是為香港基層記下一筆歷史,也是作者把情感埋得很深的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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