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太多的裁判，卻沒有足夠的冒險者」—專訪《馬斯克傳》作者艾薩克森

講到馬斯克，似乎每個人都可以說兩句，但是最了解他的，就是華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

艾薩克森，是賈伯斯生前指定立傳的權威傳記作家，曾任《時代》雜誌總編輯。他在任內改變《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清一色都是政治人物的做法，讓在不同領域引領現代社會進步的關鍵人物，登上《時代》雜誌封面、成為全球年度焦點人物，包括治療愛滋病的何大一、英特爾的葛洛夫、還有愛因斯坦。 在衝擊世界、改變美國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發生時，艾薩克森是CNN董事長暨執行長，掌舵二十四小時不斷線的報導。

艾薩克森現在是杜蘭大學歷史系教授，在這個記憶短暫的時代，他總是聚焦改寫歷史、留下深刻印記的重大創新人物。三年多前，他打電話給馬斯克，希望寫馬斯克的傳記，同時提出兩個高規格條件。

第一，他要如影隨形，緊緊跟著馬斯克兩年，跟他開會、下工廠、看發射火箭。
第二，他要不受限制，馬斯克不能管他要怎麼寫。

沒想到，電話那頭的馬斯克回答：「OK」，然後立刻發推文，向全世界公布艾薩克森正在寫他的傳記！

馬斯克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史詩級人物，他跟我們一樣，都在期待一本艾薩克森執筆的重量級《馬斯克傳》。下面是天下雜誌出版與艾薩克森的訪談。五十年後，我們如何記得馬斯克？

1995年夏天，馬斯克思索出真正能影響人類的事物：網路、永續能源和太空旅行。

Q：你為什麼會想要寫馬斯克的傳記？

A：馬斯克是這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人。

馬斯克引領我們進入電動車時代。在其他汽車公司都退出電動車產業時，馬斯克投入籌組特斯拉，一度深陷破產危機，好不容易成功挺了過來。到今天，特斯拉的市值超過後面九家汽車公司市值的總和，過去六個月，特斯拉生產了一百萬輛電動車，這是世界巨大的顛覆。特斯拉還帶來了太陽能屋頂、電池組和Powerwall，正帶領我們進入永續能源的時代。第二，馬斯克讓我們有能力重新探索太空，他努力讓人類變成能太空旅行的物種。SpaceX 是唯一可以發射火箭、然後讓火箭豎直降落並重覆使用的公司，已經發射了5000顆Starlink衛星，是唯一能將太空人送上軌道的企業。NASA已經沒有這個能力。

我寫這本書，一開始是造火箭、研發電池和電動車的書。大約一年後，馬斯克決定收購推特，這本書像坐雲霄飛車一樣，更加刺激。後來，馬斯克又決定深入AI領域。所以，你想得到最有趣的事：永續能源、太空旅行、社群媒體和人工智慧，這本書裡都有！

馬斯克從小就嘗到了痛苦的滋味，也學到如何在傷痛中生存下去。

Q：你寫了幾本關於創新者和天才的傳記，為什麽專注於創新者？

A：我一直很想了解到底是什麼使一個人有創意、敢創新。綜觀現代世界，我認為三個人的影響最深。一個是賈伯斯《賈伯斯傳》，他把個人電腦變得既友善又有趣、帶我們進入智慧型手機時代，完全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另一本著作《破解基因碼的人》是科學家珍妮佛．道納（Jennifer Doudna）的故事。她發明編輯DNA的工具「CRISPR」，讓我們甚至可以編輯小孩的基因，對人類有非常大的影響。最後一位就是馬斯克，就像前面所說，他帶世界進入電動車、太空探險、人工智慧的時代。

《時代》雜誌每年選的年度封面人物，通常是當年最具新聞話題的人物。我擔任《時代》雜誌總編輯之前，年度人物通常是政治人物。我當時心想，政治領袖的確很重要，但還有真正改變我們生活的人完全沒登上封面過。我當總編輯就努力讓其他影響力人物登上封面，例如比爾・蓋茲、引領世界進入晶片時代的安迪・葛洛夫，以及發明對抗愛滋病療法的何大一博士，還有創辦亞馬遜的貝佐斯。我相信，50年後，人們會記得馬斯克、貝佐斯、賈伯斯、珍妮佛．道納、比爾・蓋茲，他們對人類的影響，遠大於我們可能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10年前某位國務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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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透過這些創新者的人生故事，可以帶給讀者什麼幫助？

A：我希望這些人的故事可以讓我們更了解創意、創新是怎麼回事，或如賈伯斯所說，讓我們能「不同凡想」（Think different）。不管是路易斯安那州紐奧良，還是台北，任何一個地方能成為創新的經濟體，都不是因為人們很聰明，而是因為有創意。我希望大家可以從我寫的傳記更了解創造力，甚至因此被啟發、被激勵，對自己說：OK，我可能無法登上火星，但我可以成為比現在更有創意、更創新的自己。


Q：在你的筆下，馬斯克寫很有人性，讓讀者看見他的脆弱跟掙扎，這是他特別的一面嗎？

A：我寫的多數人物，都在某些層面是邊緣人。記得賈伯斯朗讀的那段很棒的廣告台詞：「致世界上所有特立獨行者、桀傲的叛逆者、格格不入的人、思考與眾不同的人。瘋狂到認為可以改變世界的人，就真的能改變世界。」

我寫的人物，特別是在他們年輕時，通常都是格格不入的人。達文西是同性戀、左撇子、有注意力缺乏的問題，而且是始終不被父親承認的私生子，但他克服這些陰影，成為了不起的工程師與藝術家。愛因斯坦與季辛吉都是在德國長大的猶太人，當然深刻體會格格不入的感受。賈伯斯雖然被溫暖友善的藍領家庭收養，但他覺得無法融入。珍妮佛・道納在夏威夷玻里尼西亞村落長大，瘦高金髮，被同儕嘲笑。最格格不入的，或許就是馬斯克。他在南非的童年非常辛苦，他的父親也給他很多心理上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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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愛閱讀、愛玩遊戲的馬斯克。

Q：你也曾是企業的領導人。你覺得企業領導人與經理人可以從馬斯克的故事中學到什麼？

A：了解自己的優勢。我曾在《時代》雜誌與CNN擔任管理職，我在CNN不能算做得很好，我太想要別人喜歡我，總是努力表現得很友善。但有時候需要強硬、甚至要解雇人，但我沒辦法成為「硬派」領導者。馬斯克完全不同，有人說他是混蛋、毫無同理心。他確實不太有同理心，不像他的弟弟那樣有好人緣。馬斯克能把人逼瘋，卻也能逼人們做到自己都沒想到能做到的事。

馬斯克、蓋茲在微軟時、貝佐斯和賴利・佩吉都是徹頭徹尾的強硬派。但也有些成功者非常友善和富有同理心，比如珍妮佛・道納。所以，弄清楚哪種風格最適合自己，也要看組織的需求。我的管理風格在《時代》就行得通，但CNN需要的是顛覆者，能大刀闊斧改變事情的人，但那不是我的長處。我很欽佩像賈伯斯、蓋茲、貝佐斯、馬斯克這樣的硬派領導人，但我知道我不是這種路線。

Q：你觀察馬斯克能夠快速創業、讓事業迅速成長壯大的關鍵是什麽？

A：他有強大的決心和專注力，而且他的風險承受度很高。 美國曾經是願意冒險的社會。無論是乘坐五月花號還是越過格蘭河，都是危險的，幾乎每個來到美國的人都是冒險家。到今天，我們有太多的裁判，卻沒有足夠的冒險者。我們有監管機構、律師，很多人會說不能那樣做、那太危險了、不要嘗試那個。

馬斯克成功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質疑每一項規則、質疑每一條法規。世界各地的創新者通常都是會質疑規則的人。我並不是說應該一直打破規則，而是我們應該更願意承擔風險，質疑所有的要求，試著像賈伯斯說的「不同凡想」。

馬斯克熱愛冒險、敢於質疑所有規則。

Q：你在書中提到馬斯克擅長和樂於冒險。他的失敗哲學是什麼？

A：馬斯克發射的前三枚火箭都在進入軌道之前爆炸。某種程度上，他對這樣的結果蠻高興的，他認為必須炸掉一些東西，才能真正學會如何做。今天的NASA或波音都努力確保沒有東西會爆炸，長期以來都沒能把太空人或衛星送入軌道。書的結尾寫到，馬斯克發射了史上最大的人造可動物體、也就是星艦，升空三分鐘後就爆炸了。每個在電視前觀看的人都說，噢，失敗了。但馬斯克說，不，我們學到了很多，下次會做得更好。馬斯克很了解如何失敗，也知道如何從失敗中記取教訓。

馬斯克與同事在控制中心觀看星艦發射。

Q：在你的書中，馬斯克似乎能看到很遠的未來，但又有種急迫感？

A：沒錯。馬斯克有時會逼大家在短時間內完成任務。有一次在德州南部的星際基地，團隊跟馬斯克說，可以在十天或兩週內把星艦疊放在發射台上。然後，凌晨三點，我跟他的團隊正一起在基地的酒吧，馬斯克傳簡訊給所有人：在24小時內完成把星艦放上發射台。這樣的時限可能不是絕對必要，但他希望創造團隊的急迫感。同時，馬斯克有一種獨特的習慣，當面臨各方壓力時，他會跳開去思考很遠很遠的未來。舉例來說，馬斯克的公司正在解決危機當下，他卻去開「火星殖民者」會議，討論移民火星時要穿什麼、要住哪裡、如何治理。不可思議，我心想這些事至少要二、三十年以後才會發生，幹嘛現在要花兩小時討論。但他會把眼光看向遙遠地平線，這是他專注於目標的方法。

「沒有人會逼我們上火星！」
馬斯克放眼未來的同時，也擅於創造瘋狂的急迫感。

Q：在書中提到，馬斯克總是親力親為，不喜歡分享權力。現在他有六、七家公司要管，他如何管理時間？

A：馬斯克經營到三家、四家公司時，已經很不可置信，他買下推特，我想到此為止了吧，但他完全沒停，又創了AI公司。當馬斯克已經可以掌控局面，他就會想要再找麻煩。他喜歡用撲克的比喻：將所有籌碼放回桌上。他不喜歡太平靜，不喜歡聞花香和品嘗成功的滋味，這些反而讓他不安，他必須找下一項任務。每當我認為馬斯克已經無法負荷，他就會再找新的事情投入。

馬斯克的時間管理方式，是像雷射一樣高度專注於一件事情，一次專注一個問題，接續專注不同問題。這一小時專注如何改進星艦猛禽引擎設計，下一小時思考用戶在X平台上傳影片如何收費，然後思考如何規劃新車裝配線、如何安排裝配區工作站。他像雷射一樣專注聚焦，專注於產品和製造的細節。同時，他在幾乎每個事業，都有相當不錯的團隊。

Q：馬斯克的故事還在繼續開展，你認為馬斯克對世界最大的貢獻是什麼？未來大家會如何記得馬斯克？

A：馬斯克的貢獻不只一項。他重啟太空旅行，如果人類在未來10到20年內能進行火星任務，那將是巨大的貢獻。馬斯克已經帶領我們進入電動車時代， 5到10年後，買汽油車會像去買馬車一樣。下一個重大的影響將是實現全自動駕駛。此外，特斯拉現在改成用優良駕駛的影片來訓練電腦，每週都有數十億幀的人類駕駛影片讓機器模仿學習。我稱之為能在實體世界運作的AI，不僅是生成文字的聊天機器人，而是可以完全自動駕駛的車以及具有視覺的機器人，這將是他的下一個重大成就。

馬斯克帶世界進入電動車、私人太空探險，也正在改變人工智慧的未來。
《時代》雜誌寫道，「我們都生活在他創造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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