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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樵 / 愛欲毀形唄──井上荒野的《在那邊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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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春末夏初,書市接連出版了幾本相似核心的中長篇小說:許俐葳《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蔡欣純《細語》,以及井上荒野的《在那邊的鬼》

三本作品探究異性戀女性與年齡、社經地位、文化資產上皆不對等的傳統婚姻裡的異性戀男子共築的情愫。每本著作於敘事,文字策略上各有所長;但井上荒野《在那邊的鬼》之定位有別另兩部作品,可說前提上已確立其立場之不可動搖性,那即為日本小說傳統中,難以迴避的「私小說」流派。

在那邊的鬼

在那邊的鬼

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

我有一個關於不倫的,小問題

細語

細語


該風潮可與法國上世紀八〇年代間,以杜布洛夫斯基撰寫《碎裂之書》(le livre brisé)時,自行研發的「自我虛構」(autofiction)相提並論:將自身難以忘闕的原型經驗凝鍊而生之素材,經由大幅度或微調的虛構編改,造成與現實經驗差異化與偏離化的斷裂縫隙(décalage)。

《在那邊的鬼》的基調擺盪於兩者間。

取樣自父親井上光晴與女作家(後削髮為尼,持有天台宗大僧正身份的)瀨戶內寂聽,長達二十多年的情感歷史。

當摧枯拉朽的情感或傷痛經驗襲來,餘波蕩漾衝擊非當事人的他者,倖存者們該如何表述?他者之愛(或痛)能被揣摩推測嗎?誰能代言誰?誰書寫誰並可挪用(借用)一段不屬於自己的回憶?

關於隱私、小說虛構性、私小說和自我虛構體常引起的爭議,井上荒野以極高明的方式正面化解:這是本寫於雙親亡逝後的記憶之書(道德的化解),攸關自身成長(敘事主體的正當性),且成書後,當事者瀨戶內寂聽閱畢後,給予了最深最誠摯的祝褔之語(被撰寫者的consent,同意)。

明朗的雙線結構,始自1966年春天,由女作家長內美晴(後半作品落髮後改名為寂光)與外遇對象之妻笙子的交錯視線,作全書線性時序推展力。期間,細膩穿插以作者父親為藍本的男主角白木篤郎,如何旋身於兩名女子(與更多名女子)中,同時談兩女主角在人生不同階段面臨的異質化內心風景,乃至男主角離世後,步入新世紀,長女海里成為獨當一面的小說家時,那幽微的,屬於不同世代女子間的情感張力。


不倫之倫的必要條件,是一對一的異性戀婚姻契約,是家庭。

井上荒野的《在那邊的鬼》,是本彷彿於淺意識中消弭既有固置型家庭觀念的奇特著作。主角們隨人生歷練搬遷復搬遷(家之穩定感的一再消弭):從美晴的東京中野,京都自居處到剃度後的嵯峨野結庵,與岩手縣天仙寺;白木一家的小金井、櫻上水團地、調布市。多數家之所在,藉由人物主觀視角,在在洋溢某些浮動的無歸屬感或不滿。家屋虛空化的最高境界,無非為書末篤郎逝世後,文學評論家欲將其少作匯集成冊時,發現男主角編竄謊稱的出生地與成長故鄉。

書中人物的廣義家庭經驗,亦處於非常態的解構情境:篤郎的祖母與外遇對象未婚生了篤郎的父親。美晴拋下原有的丈夫與女兒,跟隨戀人真二,其後又與已婚作家小野文三展開長達數年的不倫戀與三角關係(隨後再與篤郎相識)。覆蓋作者自身影子的長女海里,亦成長於父親經常缺席,與無數女子糾纏不清的曖昧童年裡(甚至連最保守的笙子,亦與男子展開短暫的情感冒險)。

初始由情愛引燃而起的姻緣人際,最終卻是疾病以廣袤密網之姿,鋪天蓋地收整所有角色的命運。

篤郎因乙狀結腸癌與其不良細胞轉移至肝肺而逝、海里的大腸癌、笙子的胰臟癌(美晴的姊姊亦患大腸癌)。生命消亡,因病理切割折損的肉身,無可避免的老化弱化退型(入寺後,寂光活至高齡九十餘歲)。

無明覆,愛緣繫,得此識身。

《雜阿含經》所提,眼耳鼻舌身意六觸所動之果,終究導致身壞命終,讓人無法自生老病死憂悲惱苦裡得解脫。但世間牆傾腐壞崩塌瓦殘底,總能捕獲些許契機得以懺悔方修慈悲心吧(那攸關解救的神諭)?

書中描繪極細緻的,是美晴在教授阿闍梨的指示下,在香爐、剃刀、包髮紙與親友的注視間,被作者以工筆細描的得度儀式。

毀形守志節,割愛無所親,棄家弘聖道,願度一切人。

那是美晴被剃髮時,身旁梵唄師所吟唱的毀形唄。

井上荒野新作可看作割愛棄家之書。看似決絕,實則將俗世人間裡關於家庭的所有執念一一破除,解構。從較廣的婚姻體系,縮小至個人對依賴的慣性。志節聖道何在?於此,或許不急著將沈重窠臼的,宋代理學表彰的文以載道互作表述。

貌似談論不倫之書,作者更深層想探究的,其實是創作者與作品間的關係。所謂志節聖道,或在於,那些自情愛肉體原欲昇華而成的藝術創作。將輪迴人間必經的別離苦難提煉為料,最終,讓願度一切人之讀者群生惻隱之心,與所撰素材共振,慈悲共感。

串連《在那邊的鬼》裡眾多角色的,除了愛恨嗔癡生老病死,更特別的是較細緻面的文學創作,與粗廣面的,對文學的喜好。

執筆不輟,不斷轉品自身情愛歷史入味的美晴。秉持左派思想,加入過日本共產黨,隨後創辦「文學水軍」的白木篤郎。總是默默為先生謄稿,亦曾以篤郎之名發表短篇小說的笙子,此角色令人動容處,在於其私文學觀,對於不以自己名字發表作品的堅定立場,與其必要性的質疑(文學與個人的關係,如情愛,必須是獨特且無可取代的,他者的催促與自身執筆與否的迫切不可相提並論)。最後是沿眾人文藝雨露自然成長為作家的長女海里。

文學與藝術等加工品,是最無用之物(他們對基礎物質生活無益)。此乃許多資深作家常復述之語。

情為業力,諸慾邪魔,家屋更是制度化的傅柯式牢籠。

卻是在對這無形無味無量,難測難度之愛的抽象揣摩中,創作者們與讀者群試圖將其毀形,解離,除鬼去魅斷無明後,不更受故,最後方得解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不入輪迴。


作者簡介

一九八五年臺北生,國立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斯拉夫研究碩士肄業,現從事翻譯,編舞等工作。
曾獲時報文學獎首獎、鍾肇政文學獎首獎等。作品散見《中國時報》、《聯合報》、《幼獅文藝》、《聯合文學》各大副刊及文學媒體。著有小說集《末日儲藏室》《風葛雪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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