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台北外送
乍讀本書，我聯想到的是道格拉斯・亞當斯的《銀河便車指南》。這部小說可說是諷刺小說的經典之作，表面幽默風趣，卻尖酸刻薄到讓人牙齦發疼，歡笑之餘，讀者心裡又忍不住「咯噔」一聲，彷彿不自覺被刺痛了。《裏台北外送》也有類似的氣質，主角應對怪異游刃有餘的機智，卻在不知不覺中觸及極為尋常、卻不見得被社會正視的傷痕——不，說傷痕太沉重，大概是剛結痂，或蛀牙初期喝冷水會痛的程度。但在惹人發笑的外層底下，作者無疑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將容易被忽視的生命經驗拾撿起來，放進這杯幻想雞尾酒。
雖說惹人發笑，但《裏台北外送》不是那種誇張甚至刻意賣弄刻板印象的喜劇敘事。如前所說，本作更接近諷刺小說傳統。尤其是頻繁賣弄冷知識、誇耀知識份子階層的學養與寂寞。同時，比起完成統合的精緻世界觀，更傾向沿著諷刺邏輯來開展故事，使場面被哭笑不得的荒誕所支配，這也與《銀河便車指南》有異曲同工之妙。有趣的是，即使敘事正如我們熟悉的輕小說般輕巧，卻時不時閃過奇幻小說獨有的韻味，就像在星空中辨識出星座。現實世界的折射，概念的幻影，將既有世界拆解為陌生的型態，本作也具有這樣的魅力，我想喜歡尼爾・蓋曼的讀者也會喜歡本作。
然而在諷刺小說的機智底下，《裏台北外送》觸及的是什麼？或許我們可以借用一位角色的命運來說明。故事中有個角色，原本是台南的平埔族女巫，後來學了漢人的道術，最後成為現代的魔女。她的女兒加入天主教，成為驅魔師，母女因此決裂——這些角色看似各自獨立，但無疑影射了台灣的命運。乍看來，幻想離現實最遙遠，但事實上，奇幻小說並非否定或逃避現實，而是將現實給陌生化：透過賦予現實幻想的樣貌，讓讀者有重新認識現實的機會。從這個角度看，「裏台北」並非被隱藏起來的台北，而是相反，那正是台北自身，只是被「熟悉的日常」給無視。「裏台北」不需透過鏡子或水窪之類的魔法前往，它就在我們身邊，與我們緊密相鄰。因此，就像貓咪也能遊行抗議進行政治活動，《裏台北外送》也有其政治的一面，隱藏在奇幻諷刺的外表之下。
這裡說的政治，是說作者大開中國民族主義戰狼的玩笑，還把2020年的選舉置入故事嗎？並非如此。當然，那確實政治，但說到底，政治不過是日常，奇幻作為陌生化的現實，提到政治再自然不過，那些玩笑與其說有政治意圖，不如說是自然而然的「日常」描寫。況且，民族主義戰狼這種過時的外交策略（連趙立堅都被冷凍了）出現在故事裡，有幽默感的中國人應該會一笑置之，這不是需要大談特談的事。我認為《裏台北外送》的政治，是透過「裏台北」談論多元與包容——這當然是政治的。
台北這種天龍人這麼多的地方，居然可能具包容性？聽來不可思議。但作為擁有最多資源的首善之都，台北確實是最有條件談多元的地方。「裏台北」為何必須存在？透過「裏台北」，主角群在抵抗什麼？乍看是跟中國民族主義的對抗，事實上對抗的是否定多元的單一價值觀，選擇中國民族主義並非意識形態上的敵對，而是中國民族主義夠強悍。這正好是奇幻小說關心的主題——奇幻小說時常取材自邊陲，在幻想故事裡，被主流社會否定的魔女與怪物也能正名，與人類和諧相處，原本被恐懼、驅逐的存在，卻能透過奇幻敘事跨越畏怖的藩籬。在本作裡，吸血鬼遵守當代禮儀，連殭屍也溫和有禮，裏台北提供了一個空間，讓邊緣的、無家可歸的事物有了容身之處，甚至獲得魔幻的力量，與主流價值觀對抗。誠然，將台北視為多元的場所，這樣的想像似乎太過美麗而純真，但要是連談論多元的可能性都不願，台灣的現代奇幻小說未免太過軟弱。從個人標準看，《裏台北外送》無疑繼承了奇幻小說的血脈，是一次精彩的示範。
什麼是「裏台北」？是相對於主流的邊陲，是世代歧見割裂的失落之谷，卻也是讓人喘息，再度獲得選擇機會的地方。「有什麼不可以」，即使不被世俗所認同，那些被否定的生活方式也需要嘉年華般亮麗的棲身之地。肯定「裏台北」的存在，正是奇幻小說在現代社會仍能帶來一絲幸福之處，從這個角度看，《裏台北外送》的內容確實沉重，但就是這樣的重量，奇幻小說才美好，令人眷戀。
作者簡介
台灣作家、實境遊戲設計師，「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長期耕耘民俗學與妖怪文化議題。2012年以從塗鴉文化發想的「大臺北繪卷」獲角川輕小說獎短篇組銅賞、2014年獲金車奇幻小說獎。著有日治時代為背景的妖怪小說《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金魅殺人魔術》，和多位作家合著時代小說《華麗島軼聞：鍵》、《說妖》、接龍小說《筷：怪談競演奇物語》，及台灣妖怪考察書籍《唯妖論》，同時是實境遊戲〈城市邊陲的遁逃者〉、〈金魅殺人魔術〉原案，亦和政府合作文化推廣活動。
最新作品《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是他最早以台灣為主題的創作，耗費多年完成，結合推理懸疑、心理鬥智、本土歷史、鐵道浪漫，描繪橫跨國界和數十年時光的壯麗幻想史詩，其中的燒腦心機戰和多陣營對決，展現出作者長年設計「遊戲」的巧思，一個又一個不斷延展的謎團暴風，更是讓熱愛解謎的讀者大呼痛快。
最新作品《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是他最早以台灣為主題的創作，耗費多年完成，結合推理懸疑、心理鬥智、本土歷史、鐵道浪漫，描繪橫跨國界和數十年時光的壯麗幻想史詩，其中的燒腦心機戰和多陣營對決，展現出作者長年設計「遊戲」的巧思，一個又一個不斷延展的謎團暴風，更是讓熱愛解謎的讀者大呼痛快。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