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寺尾哲也第一本小說《子彈是餘生》,文字冷涼準確,敘事乾淨,幾近透明,水刀一般在時間內穿梭切割,不多不少,恰好是承載情節的速度。
這是新一代的敘事美學,運用冷兵器熱兵器刨宰材料已經過時,出身 IT 產業的年輕小說家,以解數學題的精密態度對待文字,不留情地解剖整個體制,袒露內裡的腐壞。
書中收納的九篇小說,多半有同名角色出現,具有互文指涉性,這些天賦異稟的人物群像,構成一個封閉的世界。他們殺進頂尖大學資工系,投入高壓競逐,繼而出國任職於各大跨國科技公司,約略十年,身心勘勘被掏空,榨淨最後一滴人性。作者擁有在Google工作多年的經驗,寫科技人面臨的無聲屠戮,不帶血漬,便營造出逼仄窒息氛圍。公司將員工的個人需求全然安排妥當,飲食洗衣理髮銀行代辦業務,乃至於各類保險,無一不包攬,只求員工持續奉獻腦力,被資本主義的生產動力追著往前跑。
天才沒有過去,沒有歷史,他們宛如在讀書考試的競爭中,懷著天賦橫空出世,編碼孕生出自己,集結成厚實的同溫層,如書裡出現的學號 B95 一屆的台大資工系畢業生。他們背後沒有脈絡蹤跡,除了〈雪崩之時〉短篇透露出扭曲的父子關係,眼前所見皆是可以預見的未來,如子彈發射的固定彈道,落地即是唯一解,也是觸目所及的盡頭,其餘都可以想像,餘生沒有轉拐,沒有驚奇。面對遙遙探進未來的不變軌道,怖懼遂生,天才們如旅鼠般紛紛躍下斷崖殞落。
被汰選,被撿擇,這群少年遙望著同儕中超出眾人之上的大神,同時彼此憎恨,懷疑自己不是上天指定的真身,只是諸多贗品其中一個,如同所居的灣區高度人工化的社區,游泳池加海鹽模擬渡假海灘,或是拉斯維加斯賭場恆溫控溼的人造運河庭園,都是系統中可更替的一環,而他們也無法與人建立起自然的情感關係,追尋的只是「愛的擬態」。在〈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寂寞的男同志與女同志移民在美國台灣人圈子相遇,只為有人能陪在身側,阻止自己毀滅世界,竟選擇進入婚姻,達致了某種詭異的平和。
至於涉及性的部分,寺尾哲也在 BDSM(性虐戀的簡稱,包括綁縛、調教、宰制、臣服)的實踐多有著墨。人們在主奴遊戲裡化身為獸,承迎著鞭撻虐打,射精噴尿,滴滴瀝瀝劃出一個小圈圈,滿溢著被異化的哀傷與孤獨。原來在極度理性的世界,取回控制感的方法,是把人身權力從公司讓渡到遊戲主人手中,從羞辱萃取快感。世界荒涼枯蕪,古典的愛情無法著根,對應龐大組織與個人的主宰臣服關係,反倒讓人與世界還有一絲牽繫。作者構築的冷酷異境讓人想起 Pink Floyd 的歌曲〈安逸的麻木〉( Comfortably Numb ):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你也不了解
I can't explain you would not understand我已經不是我
This is not how I am.我身在安逸的麻木中
I have become comfortably numb.
無痛、無感,這批矽谷金童在真空環境中逐漸萎縮成無知覺的物質。
小說描繪的灣區 IT 產業生態,分明是以最大理性構築起來的宇宙,可控可管,秩序嚴明,財富不斷累積,人類異化為工作機器,成為系統的一部分自動運作,升職到某一個高度,終極目標就是生育下一代,繼續為產業供應生產力。就此而言,BDSM 的性行為便有了對抗體系的意味,藉由浪擲精子、歸返為獸的狀態,不以生產為目的的性愛,抗逆了資本主義體系再生產的機制,從中產階級清教徒價值裡逃逸,否則只有自戕一途,才能展現自由意志,遁出這套體系。書中遍布自殺意象,與其成為麻木的成年人,不如趁尚未敗壞,自己下手掐熄生命。敘事者說道:「在矽谷,人們得要先死了,才能活下來。」最後這套體系變數頻仍,演繹成了龐大混亂的熵。生命如累累危卵,誰都可能陷入困境,不得脫身,誰都可能選擇死亡。
然而,作者也藉角色之口說,如果重來一次,還會選擇一樣的人生,道出依循矽谷生存之道的無奈。全球化鏈結已成,貧富差距愈來愈巨大,科技菁英若要立足,也只能選擇這種生活,畢竟現今沒有多少可供躺平的緩衝空間,工作不是熬夜燒肝便是窮忙,沒有讓人獲得身心平衡的機制。整本書的基調殘酷而充滿宿命感,勉強稱得上的救贖來自於女性,如〈沉浸式什麼什麼成長體驗營〉的芯寧。作者賦予芯寧天生較高的體溫與韌性,即使與敘事者之間沒有愛情,仍保有內在能量,拉住險險墜入深淵的敘事者一把。
另一名女性角色小花,則是在競爭初期便自戕未遂的報廢品,經歷漫長的癱瘓後,突然活轉過來,親手抉擇結局。在寺尾哲也筆下,相較於馴順體制或沉溺於痛楚快感的男性菁英,女性似乎更有決斷,去選擇駐留或拒絕體制,而男性如〈渦蟲∄〉裡的「我」,甚至在自己認定的主人施予性虐時,都退縮至無能勃起。是否男女面對全球化網羅的擴張收編,會因社會期待不同,而有不同的選擇?作者沒有深入挖掘差異,但這兩名女性角色在文本中的突出形象,誘發讀者追問深層的原因。
寫空虛生活難,寫空虛衍生出的痛楚直抵人心更難。寺尾哲也從矽谷最前線拾得第一手田調素材,切割出現世冷峻風景,技法高超,超出了一般小說家處女作的高度。然而,這也是一本容易觸發焦慮的作品。當人生從頭至尾一覽無遺,行路風光如此荒涼,還有什麼可以倚賴?作者在小說中懸置了一枚問號,而讀者在體內升起的寒意間,還在摸索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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