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給你絕對的真心，你讀不到賣慘（感謝老天）也讀不到濫情（讚嘆老天） ──讀劉梓潔《化城》-小歇3分鐘-#每天閱讀幾分鐘-OKAPI閱讀生活誌

蔣亞妮／給你絕對的真心，你讀不到賣慘（感謝老天）也讀不到濫情（讚嘆老天） ──讀劉梓潔《化城》

作者:蔣亞妮內容提供:皇冠文化 / 2022-07-20 瀏覽次數(4496)

讀《化城》之前，一直以為翻開的會是劉梓潔的最新小說，讀到第一篇、第一段，如獲秘寶，竟是她的散文。從《父後七日》（2010）、《此時此地》（2012）到《愛寫》（2017），五年時光看似不短的等待，卻正是散文最好的熟度。散文在華人寫作的傳統裡，涵蓋卻也超越了西方的知性散文系統，旅遊、哲理、論述之外，如溪之源頭、地下湧泉般的主題，還是抒情。抒情有黑夜與白天，白日裡緣情而綺靡，自有它傳承已久的一套藝術典式範疇；黑夜裡人們學著懺情，把碎在童年與他人背影的心剖開來，或者以字為刀，切入自身或人們的血肉，越寫越痛，煉蠱療傷，如同王德威說過的，把「失去、匱缺、死亡無限上綱為美學命題」。

化城

父後七日

此時此地

愛寫

不管黑夜白天，都不是能日日書寫的事物，否則不過是日記與流水，中國的小說名家王安憶也獨愛散文，雖然寫得少，卻為它選文作論，她在《今人散文》的序言裡，說得動人入理：「我們還是不要輕易去寫散文，這不是一種可以經常寫，源源不斷寫的東西。因為散文是直接書寫與我們生命有關的感情，生命多麼有限，感情也就多麼有限。要多了，必定是摻了水的。」劉梓潔的散文從不摻水。即使寫異國異地，如同許多人也都寫過京都西藏清邁與台北，盛大光輝或者鑽街走巷，那些書寫多半是旅行，而她筆下的城市與國家，卻是「我走過」，或者「我來了」。

一如她也寫瑜珈與佛經、讀過的作家與欣賞的演員，但落在她的散文裡，不只是知識點與情懷，更是生活感。生活不會平實如剛鋪好的柏油路，她告訴你關於她的日子，都像在眼前；日子也不總是美好如日日住飯店，也有那些搞不定的書寫、工作與愛人。《化城》裡有篇〈搞不定：文學獎及其他〉，大約便是「散文如何誠實」的最佳解，在〈父後七日〉得獎後的日子，她也曾經留滯生命後方，甚至投稿失利：「這一次，我把二十出頭歲以來，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想要穩定卻定不下來，想要被搞定卻不斷搞砸的反反覆覆，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名字就叫〈搞不定〉。這一次，沒搞定。連佳作都沒有。但那次的首獎從缺，朋友告訴我：從缺的意思就是，你沒有，誰都別想得到。我被安慰了。海海人生，高高低低，我甚至去當影子寫手來度過低潮，我要繼續熟悉雙手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感，繼續適應一個字一塊錢兩塊錢的韻律。」比起脫衣比劃傷口的暴露，寫出空缺與坦承搞不定，話才說得更實在。

劉梓潔的散文不偏向黑夜或白天，因為它是生活的本身。於是你讀不到賣慘（感謝老天）、當然也讀不到濫情（讚嘆老天），甚至不提供心靈雞湯，她給你的是絕對真心，百分之百濃度的劉梓潔。濃烈異想與心願，她留給了小說，散文全都在與人說話。如同寫〈京都小住〉，那許多人心中聖地的古都，她在幾個月的小住時光裡，反而不去名店、不急著集滿古剎，只是買豆子回家，自備濾杯濾紙，既便宜也實在。而她的39歲生日，更是樸實中見奢華：「下課後，去京都車站附近的鐵板居酒屋吃了大阪燒，美乃滋、醬汁與柴魚把這麵團妝點成畫，我拿小鏟子切著，說：『這就是我的生日蛋糕了！』走出來，京都塔猶如巨大的生日蠟燭。」這是劉梓潔的散文，更是她的人。

文如其人，或許是對散文寫者來說最好的誇獎了，因為它確實是某種情感的試金石，一本書就像一次伸進真理之口的考驗，時間是主審，讀者全是見證人。若你問我：「那麼劉梓潔的文與人，是如何模樣？」翻開《化城》，請不要錯過她在書末的跋，有段寫下她讀《妙法蓮華經》的體驗，她從網上淘到一本，迫不及待地讀起，卻越讀越想問：「到底什麼是《妙法蓮華經》？也就是說，二十八品中，每一品都在說各方天子、天王、龍王、菩薩領受《妙法蓮華經》的場景⋯⋯說《妙法蓮華經》是何等何等經中之王，值得奉上一切珊瑚琥珀珍寶瓔珞樓閣奴婢。但是，《妙法蓮華經》在哪裡？」於是她想，如果佛陀現身讓她問問《妙法蓮華經》在哪？或許祂會回答：「剛剛說的全部。」她的文與人，也就如同我剛剛說的全部。沒有做出多的姿態、沒有假裝懂，更棒的是沒有假裝不懂。

雖然她沒寫，但你讀得到曾經搞不定的日子裡，她受的挫折應該不少於你；還讀得到她應該也曾和自己一樣，把戀愛談得狗屁倒灶，幾次逃走回來還是愛錯⋯⋯然而，搞不定還是要繼續往前，有一天說不定就能脫離火宅三界。即使那美好可能如化城，即生即滅，劉梓潔照樣向前，不管前方是神山或無燈公路，滿城幻化都好，如同她寫，她寫也總如她說：「媽的我不會撤退哦。」

她當然不會撤退，想起見到她的幾次時間，她已經像是可以搞得定一切，甚至參得透世間法、心中自有轉山的大人時⋯⋯正要告別，忽然瞄到她素淨如緞白哈達的臉上，眼線藏得細細，是薄得幾乎透明的石榴紅，蚊子血拍在心口，漏跳了好幾拍。與她告別、轉身回到書桌讀她的字，還好還好，素裡描紅，她還是自己的化城，不把字寫到傾城，不會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