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歲的少女煩惱多。
討厭媽媽,嫉妒姊姊,覺得同住的長輩跟樓上的鄰居很煩人,唯一還可以真心說愛的家人只有爸爸。生活中,不耐於家裡三餐老是吃一樣的食物,給自己規定的讀書進度經常讀不完,常常望著外頭天空發呆,想像幾年後的人生是否有所不同,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是的,少女總是很注意自身裡裡外外的一切。心理上,雖然知道自己喋喋不休、自傲自大的性格並不可愛,但是也拿自己沒什麼辦法;生理上,月經來潮之前猜測她什麼時候來、月經來潮之後擔憂她沒有固定來。性好奇當然是少女養成的一部分,少女總是要猜想性愛是怎麼回事、猜想初吻是什麼感覺——而當愛情第一次降臨在少女的生命中,又是驚喜又是不安,覺得人生怎能如此美好又如此動盪,眼前的這個男孩原來多麽平凡無奇,現在卻多麽光彩奪目。
如果你閱讀少女的日記,這些瑣碎雜念真是平凡無奇。但神奇的是,這位少女平凡無奇的煩惱,不僅成書出版,被翻譯成超過七十種語言,全球銷售數量高達三千萬本,被翻拍成電影、戲劇,以她為名的紀念之家,每年有超過一百二十萬位訪客慕名而來。
這位少女是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 1929-1945)。她平凡無奇的煩惱,在極端的戰爭情境下,彰顯了非凡的人性。
超凡之處在於生命力之強韌。眾多限制下,少女的成長從不停歇。在戰爭陰影下,她依舊自我教育。照顧密室家族的友人定期借書,用自己的名字登記函授課程,再把資料帶來密室。安妮說:
「我們期待每星期六的到來,星期六代表會收到新書,我們收到新書就像一群收到禮物的小孩。一般人不懂書對於關在狹小空間裡的人的意義——看書、用功與收聽無線電,是我們僅有的消遣。」
安妮日常花費不少時間在讀書上。她跟日記抱怨(帶一點得意的姿態)自己有多忙碌,要做翻譯、學法文、背誦歷史、學習地理,讀聖經,還要留時間寫作,整理她最喜歡的王室族譜。「一名女學生一天要做好多事!」
在密室躲藏年餘,她還是很討厭數學,讀者也能推測出她一直持續用功,連不喜歡的科目也還是繼續學習。甚至,讀者還可以從她跟同住室友的摩擦中,看出她多麽希望能有個安靜讀書的空間:「下午在隔壁房間根本不可能唸書,因為人來人往。」但躲避捉捕的少女,不得不將就於狹小的空間、有限的資料。我有時想,如果安妮活在承平時代,她會怎麼紀錄教室、同學、圖書館,或許她還是會煩惱功課很多、數學很難,隔壁同學佔了位子擾她用功——少女終究是少女,戰爭也沒有辦法改變少女。
安妮的身體與心智也從未停止成長。躲避兩年餘,安妮逐漸長大,她的裙子褲子慢慢不夠穿了,她想辦法打扮,把蕾絲襯裙改成舞衣,用粉紅色稜紋緞帶加工,晚上把握時間勤練芭蕾舞步。她的月經來潮,安妮覺得是個甜蜜的祕密,她對自己身體的變化感到十分奇妙:「夜晚躺在床上,有時我有股衝動想摸自己的胸部,聽一聽安靜穩定的心臟跳動……每次看見女性裸體,如藝術史課本上的愛神維納斯,我都欣喜若狂。這些裸體那樣細膩優美,我都快掉下眼淚來。」
這樣平凡的少女慾望、渴求、煩惱、故作姿態,折射出在多重限制下,依舊是青春年華的生命。
安妮的日常,無比親近。她描寫日常吃喝拉撒睡,意義非凡:對於與她同時代經歷戰爭的讀者而言,可能是勾起共同的回憶,而對於跨時代的讀者而言,則因著細緻的細節身歷其境。事實上,這本日記現在讀來格外令人有共鳴。新冠疫情也兩年了——日記裡那種長期受物理限制的情境,並不陌生。何況安妮是面臨惡政,確有生命危險,不得不躲藏的那一方。
其實整本《安妮日記》真的就只是少女的碎唸,忠實反映安妮的自省與成長。讀她細膩(甚至有點反覆)的生活札記,我有時會想,若沒有戰爭的限制、種族的壓迫,促成了她密室的寂寞,她還會寫下這麼真誠的文字嗎?她能夠如此貼近真實的自己嗎?反觀現代生活,充滿快速資訊與眾多選擇的人生,帶給了我們什麼自由?少女們有沒有機會把自己的煩惱細細鋪展開來,真實無懼地剖析自己?
究竟是密室裡的安妮實踐了誠實無欺的自由,還是民主承平時代的我們,擁有躲藏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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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還有另一個真實的少女面相,令人動容。她不是善良、可愛、完美的少女,她是武斷、情緒化甚至有些自我中心的少女。她對身邊同住者的批判所在多有,尤其是她對母親的批判,與母親的爭執摩擦不斷,有些段落還真會令人皺眉——但話說回來了,真實的少女,誰沒有過對母親的批判?
例如這自認明理的分析:「我突然領悟她的問題在哪裡了。媽媽說過,她不把我們當成女兒,更常把我們看作朋友,這當然非常好,只是一個朋友無法取代母親的角色。我需要我的母親為我樹立榜樣,做個我能尊重的人,但在大多數事情上,她是不該學的榜樣。」或者是自我期許的同時,不忘踩媽媽一腳,「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我的成就會遠遠超越媽媽!我會讓世人聽見我的聲音,我會走進世界,為人類服務!」
但是,也正是因為安妮如此真實地記錄自己的批判,她對父母的歉意、悔改,也更加真實、有力量。「和爸爸長談時,我嚎啕大哭。他說,妳從父母得到了那麼多愛,父母永遠都準備要幫助妳,結果妳居然說妳的行為不用向我們交代!安妮,妳對我們太不公平了!」安妮很難過在日記給自己掌嘴,「很好,終於有人教我分寸,挫挫我的銳氣,我實在太自以為是了!安妮小姐並非每件事都是對的!」
其實,讀者手上的這個版本,確實是非常貼近安妮的讀本。安妮日記於1947年首次於荷蘭出版,英譯版也於同一年出現。當年首次面世的版本是由安妮的父親編輯而成,主要是刪除了她描繪性的部分,也編輯了她對某些身邊人物的批評(尤其是安妮的母親)。後來,安妮的父親成立了安妮.法蘭克基金會,指定基金會做為他唯一的遺產繼承人;在他過世之後,基金會比對了安妮自己編輯過的兩個原始日記版本,於1991年出版了無刪節的完整版本。不過,其實安妮的父親還曾於1988年,將五頁手稿交給安妮之家博物館人員,其中包含了安妮對父母親婚姻的批評,因此安妮的父親指示,必須在他與第二任妻子過世後才能公開。後來,基金會決定也將這幾頁內容放入上述1991年版本當中。
1947年出版的《安妮日記》是經刪減的版本。(圖/wiki)
於是,我們現在手上的這個中文版本,可說是安妮自編的無碼版本——移除了父親的濾鏡,安妮基本上願意以這樣的樣貌,站到讀者面前。她的真實樣貌並不夢幻;安妮大概也從未期待自己以夢幻少女的形象存在於讀者面前。她的少女力,是一股真實的少女力,少女的反覆、糾結、惡劣、戲劇化,都是少女力量的來源。
令人掩卷長嘆的,正是這樣一位少女只永遠停止在十五、六歲。她與我們沒有不同,生命卻戛然而止。她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還有機會與母親和解、與家人團聚,甚至幸運地有很長的歲月可以相愛相殺。我們可以在想上廁所的時候就上廁所,想吃點心的時候就吃點心。我們的家門一旦關上,就不必擔心警察闖進來。我們可以繼續活下去,在自己的日記裡繼續碎唸。
這是少女安妮的提醒:我們每個人的平凡,其實都是歷史難得的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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