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思（Bruce Cumings）除了是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的台柱之一，也是美國冷戰研究的巨擘，能當到他的學生十分幸運，但他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當年差點把他開除。
32歲才去念芝加哥大學博士班，心理壓力極大。我的興趣是國際關係史，很自然地投入康明思的門下。坦白說，由於之前從事實務工作，對學術沒什麼概念，根本不知康明思是誰，只知道台灣學生在芝大常待十多年，而我的年齡沒有那麼多時間，因此日思夜想的就是早畢業、早就業。
剛進去時，學長就警告我這位老師十分嚴厲，我的同門師兄一個瘋了、一個休學，叫我皮繃緊一點。我當時已有些年歲，這些年紀比我小的「學長」口頭恐嚇，多少有些誇大的成分，並不會有多少威脅。不過修課那兩年，的確是在壓力中度過，因為康明思每次上課都會抽問學生是否念書。而被抓到沒念的，名字會被張貼在系辦公室門口24小時。
真正的痛苦到討論研究計劃才開始。首先，他是名師，見學生的時間有限。每週兩次共４小時，每次15分鐘，一共也只能接見16個學生，通常需提前兩週排隊。由於每人時間都有限，時間到下一個學生就敲門催促，因此和他談話須先有充足準備，提問須精準。其次，我對研究工作概念模糊，由於之前在外交部非洲司與美國智庫的工作經驗，很想開拓當時沒什麼人有興趣的美國、台灣、非洲議題。他懂中文，說話本來就是中英文夾雜，仔細聽完我報告後叫我去研究一種叫「醃Food」的東西，乍聽像某種泡菜。
我實在不懂，他只好寫下 Yan Fu，我再回去查，接著就在圖書館讀了一星期的「嚴復」。用英文念嚴復的作品，腦袋再轉成中文，其痛苦程度就像聽沈玉琳用英文唱〈雙人枕頭〉，或是讀新加坡翻譯的英文《論語》，例如：「糙米，水，手臂當枕頭，這些簡單的事可在我的生活帶出幸福。」（英文原文是：With coarse rice to eat, with water to drink, and the bended arm for a pillow - I have still joy in the midst of these things；孔子原文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一週後我回去找他，告訴他我從中沒有看到什麼和非洲有關的學問，為什麼我想做1960年代美國支助「台灣農耕隊」前往非洲的研究，他卻叫我去看19世紀的嚴復著作？他的答案著實令我火冒三丈：「我不知道有什麼關係，但歷史是聯結的，台灣和非洲的關係一定受到嚴復的影響。」
不知道還叫我念！對我這個時間壓力很大的老學生而言實在難以接受。而實務工作經驗告訴我，兩岸與非洲關係充滿了不為人知的政經交易，非洲在嚴復逝世後半世紀才獨立，且嚴復怎麼會懂台灣？這樣我何時才能畢業？這老師大概瘋了。我開始萌生換指導教授的打算，也開始打聽程序。後來當然是給人勸住，在芝加哥大學只有聽說大咖老師趕走學生，那有學生想撤換大咖老師？
每思及此，都慚愧不已，老師傾囊相授，我卻以怨報德。我在學期間從沒弄懂嚴復和台灣的非洲農耕隊有什麼關係。直到畢業後讀了更多兩岸與非洲國家的文獻與檔案，嚴復19世紀翻譯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對國家富強的期待，與他強調黑人是人類種族最低階的論述，一切開始躍然紙上。冷戰外交史不再是挖掘政經算計或微言大義，而是從更廣遠的角度分析特定時空，並簡潔地提出主要論點。嚴復讓我瞭解從台灣到中國，如何藉打心裡瞧不起的非洲黑人，建構自己的政策與宣傳。而康明思淵博的學識早已預知我的需求，只是我的悟性低，和嚴復相見恨晚。
左起：康明思與劉曉鵬。 (照片提供 / 劉曉鵬)
嚴復開始出現在拙作的同時，我也更看懂畢業前他寫的Korea's Place in the Sun，就是這本《朝鮮半島現代史》英文原版。我在芝大的時候，常耳聞他對韓戰的視角和其他學者不同，認為美國與其扶植的南方政權，應負相當的開戰責任。其論述中透露出對北韓的同情，對美國陣亡將士、輿論與學界而言，簡直離經叛道到了極點，他也因而被指為修正主義、左派，甚至共產黨。但這世上標新立異者多，敢於實踐者少。康明思在學生時期就積極反越戰，在學術道路上不但批評華府對南韓軍政府的縱容，為免菲律賓反對派領袖艾奎諾（Benigno Simeon "Ninoy" Aquino, Jr.，1932-1983）返國時遭馬可仕（Ferdinand Emmanuel Edralin Marcos，1917-1989）政府槍殺事件重演，康明思在金大中1985年返國時，擔任他的人肉盾牌，防止來自惡名昭彰的南韓軍政府任何暗箭。
Korea’s Place in the Sun: A Modern History
朝鮮半島現代史：一個追尋驕陽的國度
會用生命去捍衛南韓民主，表示他對朝鮮半島的熱愛，不遜於土生土長的人民，這也展現在他以韓戰為中心的現代史。在他的分析中，韓戰在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衝突表象下，更多的是西方的擴張、美國的跋扈、日本殖民遺緒與韓國民族主義的結合體。北韓的統治有其歷史脈絡與經濟成就，造就其獲得民心的基礎，不是外界想像的昏庸無能。中國影響方面，讀來尤其歷久彌新。他用朱熹思想說明北韓領袖形象建構，用朝鮮族對毛澤東革命的支持解釋志願軍入朝。康明思對平民在戰爭、財閥、軍政府的壓力下的悲慘生活刻畫入微，盼能讓受《長津湖》這類戰狼電影刺激的觀眾們，有不同的思考。
透過全球脈動、廣遠視角、豐厚文獻、批判霸權與人文關懷，重構當今歷史，是康明思與其他學者最大的不同，也奠定了他在全球冷戰史的地位。
在學校期間，康明思的學術巨擘身分對我其實意義不大，因為我不但資質愚魯，英文也不行，聽懂他的傳道與授業都有困難，不過對我最在乎的就業，其解惑倒是讓我深受啟發。畢業前我再次排隊去看他15分鐘，吐露工作難尋與對未來的恐懼與不安。他告訴我他當年找工作也不順利，我以為是他自謙，但他接著告訴我，起碼我是去真的大學教書，更仔細地說明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教犯人，因為只有社區大學在監獄的分校肯收留他。
進學術圈十多年來，每次遇到職務起伏，就會想到他當年滔滔不絕地形容美國監獄惡劣環境。如果遇到研究障礙，就會想到我從對「醃Food」從無知，到對嚴復的擁抱。《朝鮮半島現代史》大多數的讀者雖無緣親炙康明思，但或許可以從他的文字、關懷與我對他的記憶中，產生不同的視野和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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