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超過二十年歷史的馭墨三城文學獎,由雄女、雄中、道明、中山大學附中、三民等高中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青春大作家 ╳ 第24屆高雄馭墨三城文學獎╳ 散文首獎
脈
文/汀闌|高雄女中
雲朵藏掖不住剛鑲上的金邊,熹微的晨光溫暖地灑進落地窗。外婆的話中混雜著客語和國語,問我:「爸爸今年仰般沒轉來?」我在腦海中迅速打撈出直覺的訊息:「他要值班。」一字不差,彷彿已經成了每次應對質問的SOP。
外婆掏出和年紀不相襯的智慧型手機,問我爸爸的電話號碼。我表示不用了,自己聯絡就好。我在撥號的頁面躊躇了一會,最終還是沒能按下通話鍵。聯繫上了又如何?也許,有了答案就不必追根究柢了。
「佢有接電話無?係毋係還在睡目?」外婆是如此堅持,我只能盡量避開銳利的事實。
「他好像在睡覺吧。」「好像」僅不過是太單薄的推測,或許還含有些許個人的期待。
我其實是會說客語的,但我很難說出口。
這時,母親正梳理完畢,從樓梯走下,問我是否要一起去兜風。我終於能說出一句肯定句。我們在阡陌交通中穿梭,綠油油的秧苗搖曳著生氣,如鏡的水面倒映著晴空,以晨曦的絲線替大地縫上一件金縷衣。微風沾染了初春的涼意,灌進肺裡是汽水般的沁涼,氣泡在肺腑間膨脹。
掠過田野間的風景後,我們順著山脈彎進幽深的竹林。竹林間透出稀微的曖昧,好奇心成為驅使引擎的原動力,追溯大地脈搏的源頭。車輪輾過鋪展在柏油路上的枯葉,窸窸窣窣的聲響在耳邊摩擦。陡峭的斜坡讓我抓緊把手,深怕抵抗不了地心引力。引擎聲劃破空氣中的沉寂,霧靄更是替山林披上一層朦朧。
母親說她記得山頂有一座古剎,外婆曾經帶她來過。我起初不以為意,途中的路標都被青苔和鏽蝕攀附,或是抹上警示的紅漆。我們順著溪河岸邊的道路駛向上游,在邊坡下有淙淙流水,即使處於枯水期,山脈的生命線也無法被斬斷。乾枯的竹葉在波紋上漂流,水脈流淌著延續的生機,把生命週期的循環拉得好長好長。
山林中陰森的涼意和寂靜的氣氛使我繃緊神經,我甚至能感覺風是如何在耳背形成漩渦。一晃眼,我們抵達了山頂,角落確實有一座小廟。紅漆莊嚴了廟宇,香火傳承了山與世代的繁盛,縹渺的白煙飄裊著虔誠,莊敬的心情油然而生。在神祇和山野間,我見證了人們的虔敬,以及並存的新生與頹敗。
古剎旁有一棵繁茂的大樹,開散的枝葉庇蔭一隅的清涼。母親說,自童年起,每次過年她都會來這裡參拜,求得一整年的福氣。我凝視著母親祈福的模樣,腦中卻浮現外婆帶著母親拜拜的模樣,偉大的承襲之感向我席捲而來。
我瞥見泥地上婆娑起舞的枯葉,乾涸的葉脈終將融入時光的脈絡,滋養這片山林。
生命力在山林裡肆意盛放,我能清楚聽見大地的脈搏,但只有在寧靜之時才能聽清自己的。
遠處傳來信眾誠心的祈禱聲,客家庄的裡傳來閩南語的交談聲喚起我的注意。閩南語,父親那邊說的也是閩南語,但我從來都不會說。我向來和伯叔長輩們不熟悉,問起親戚的工作我也茫然,僅存的羈繫似乎只剩體內的血脈。在不容改變的血緣底下,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淡薄,像是陌生人。當他們問起我的成績,不論好壞,只是想在毫無交集的生活中拾取令人沉默的話題,好讓一年見上一面充斥著關心。在每年豐收的除夕夜餐桌上,母親從某一年就開始缺席,親戚們便識相的不提及她的名字,而我總是默默地吃著碗裡的飯菜。一種詭譎的矛盾在心中蔓延,「她」是存在的,也曾是這個家中的一份子,剪斷姻緣線後卻成了大家絕口不提的陌路人。
我們順應著山勢蜿蜒而下,母親的話語因呼嘯的空氣碎裂成片段,我僅能傾身辨識其中的字句。她:「有空時多回來外婆家走走,不要老是待在房間裡。」……還順便補了一句:「就像你爸一樣。」我只是默然。聽著氣流的咆哮和林葉的磨合,因為風的緣故。冷空氣冷酷地拂面,陽光和煦的暖了暖面頰,一種冰火交融的刺痛感在臉頰矛盾地漫開。
中午回到家,我發現門口多出好幾雙陌生的鞋。一進門就能看見叫不出稱謂的遠房親戚,他們手中沾染著喜氣的祭品彰顯著凝聚的緣由,不過,似乎沒有人記得祭祖的原意。這時大人總會提醒小孩叫人,以一種威脅的口吻,彷彿不打招呼就等同不禮貌。其中,有一位親戚將我誤認成阿姨的女兒,還問她什麼時候從臺北回來的。
事實上,阿姨十幾年前就搬回來住了,而且她也沒有小孩。
親戚的話語鬱悶了我的胸口,在血管裡流淌的血液竟成為疏離的底線。那些複雜的稱謂不過是讓人們證明彼此僅存的親密。忽然想起張愛玲的一句話:「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我識相地保持緘默。
當他們一無所知的過問我們的生活,只能粗略地描繪模糊輪廓,年復一年。這是一種擺脫不了的命運和輪迴,然後再透過血脈傳承。遠房親戚把問題拋出一輪後,似乎也發覺氣氛中凝結的沉默。他們甚至不情願暖和椅子的溫度,便以還要回娘家為由,匆匆離去。
此起彼落的道別聲在耳邊打轉,新年的喜悅被老套的祝福所揚起,彷彿值班的人是自己。霎時,我彷彿落入平行時空般,眼底的風景逐漸模糊了起來,每一年的見面場景在我眼前急速流轉。清晰的心跳聲打上節拍,鑿空的胸腔讓心音撞擊不出回聲,親戚們細碎的低吟騷擾著脆弱的耳膜。咚咚、咚咚,每聲心音總是提醒著我在血液裡竄流的基因。
我知道,血脈只會不斷延續,而我只能在縱橫交錯的紋理中,尋得微乎其微的匯聚之處。
作者簡介
汀闌|高雄女中
汀闌,或許是在春分誕生,所以喜歡一切浪漫之事物。(也可能是因為雙魚座的緣故)總之正值二八年華。
喜歡泰勒絲、多比和文字,是他們讓我從現實中倖存,我所盼望的遠方也與他們有關。
從來學不會寫大綱,我總是在修補那些斷層(稿紙上的),也正是因為有著罅隙,光才得以照進生命裡。
相信淚痕是一種結痂,文字是一種救贖,而我們都將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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