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個無限寂靜的世界一點兒也不好客……原始的自然力有種無聲的威脅，不僅富有敵意，而且十分冷漠，能置人於死地……」
──湯瑪斯．曼，《魔山》(1924)
十六世紀伴隨歐洲工業化後密集傳播的結核病，病史相當悠久，甚至可遠溯到數萬年前的非洲人科（Hominiden）上。結核病曾被稱為「白色瘟疫」，是十九世紀時成年人的最大殺手。奇特的是，人們對疾病本是敬而遠之且厭惡，但結核病卻在那個時期化為一種藝術、美麗的象徵。德國歷史學者羅納・D・葛斯特（Ronald D. Gerste）《君王、疫疾、世界史》(2020)中提到，相較於梅毒、霍亂這些疾病造成的髒亂症狀，結核病患的臉色會隨著病情加劇而蒼白，正好符合維多利亞時期崇尚的「虛弱美」（consumptive beauty），還為其起了「情感病」的別名。
當時有許多大作家、藝術家染病，他／她們在與死神搏鬥的日子裡，燃燒生命綻放作品的光輝，還意外扭曲了結核病，被視為一種激發藝術靈感的「泉源」，而更受到庶民的盲目崇拜。如愛倫．坡、勃朗特家族（包含《簡．愛》作者夏綠蒂、《咆哮山莊》作者艾蜜麗）、詩人濟慈等。至於與結核病相關的著名文學作品，肯定就是德國諾貝爾獎得主湯瑪斯．曼的《魔山》。
君王、疫疾、世界史：看疾病與大規模傳染病如何扭轉歷史，改變人類命運的方向
魔山(上)
魔山(下)
《魔山》背景設定瑞士的一間療養院（Sanatorium），由於當時醫學尚未發現細菌與抗生素，民間盛行以療養消極對抗結核病，例如相信潔淨的空氣、日照可以緩解症狀。阿爾卑斯山城達沃斯（Davos）被視為唯一可以治癒結核病的地方，在十九至二十世紀初驚人地擴張，湯瑪斯．曼也是因帶妻子前來療養的親身經驗而寫下作品。這也成為英格蘭作家莎拉．皮爾斯（Sarah Pearse）一鳴驚人的小說處女作《記憶冰封之處》(2021)創作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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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初的達沃斯鳥瞰圖。（圖／wiki）
因追緝凶手遭受身心創傷、長期離開警探崗位的艾琳，與男友威爾來到阿爾卑斯山的克雷恩．蒙塔納高原（Crans-Montana），參加她久違的弟弟伊薩克在新開幕的「山巔」五星級飯店的婚宴。新娘蘿蕊就在飯店工作，她其實是艾琳的童年好友，只是許久沒有聯絡。對艾琳來說，這是一次尷尬的重聚，伊薩克冷酷且充滿機心，姊弟感情淡薄，而且在艾琳片段的記憶中，弟弟似乎是害死他們三弟山姆的兇手。千里迢迢遠赴海拔超過兩千公尺的高山飯店，比起祝賀新人，她更想做的是刺探往年悲劇的真相......
打從踏進飯店，不，光是從遠處眺望這裡就感到不祥的艾琳，預感很快就實現了。第二天早上，蘿蕊神祕失蹤，艾琳想要幫忙，卻發現伊薩克的行徑可疑。偏偏這時候暴風雪來襲，飯店以專車護送部分客人下山，但為了尋找蘿蕊，包含艾琳、飯店員工在內有45人留下，就此被困在與外界道路中斷、名副其實的「暴風雪山莊」，而死狀悽慘的屍體也紛紛出現。
一位名叫愛黛兒的員工，陳屍SPA池，她是被沙包壓著，沉進水底活活淹死，雙手數根手指被砍掉。詭異的是，她被戴上類似防毒面具的怪異面罩（但沒有過濾器、只有一根導管連結口鼻）。數年前失蹤的飯店老闆盧卡斯合夥人丹尼爾，遽聞也在森林中被居民發現遺骨。
如果這裡是間普通的飯店或許還不會那麼可怕，偏偏「山巔」飯店是由十九世紀末的療養院改建，背負著死亡、病毒肆虐的黑歷史。飯店致敬了療養院的極簡主義設計，當年為了令患者充分接收紫外線，建築強調任何位置都有採光，房間全設置落地大玻璃窗。住在裡頭彷彿與外面沒有界線，在殺人魔橫行的此刻毫無安全感。蘿蕊在失蹤前就曾望著窗外的晦暗森林評論：「森林是偷窺者最完美的掩護。我們看不見對方，對方卻看得見我們。這些窗子和燈光……讓對方一目瞭然！」而曾在療養院時期使用的遺產（如病患用的痰盂、克里亞斯頭盔），則如裝置藝術錯落陳列在飯店內，更增添了獵奇慘澹的恐懼。
魔山鬼魅無處不在，不但從密室中擄走蘿蕊，更出手偷襲艾琳，令她差點在冷水池溺斃。四面楚歌、精神狀態糟糕，親生兄弟是最大嫌犯，艾琳連自己記憶都無法相信，她能在這個被當地居民忌諱的鬼地方生存下來？甚至調查出一連串犯罪事件的真相？被擺弄成可怖姿態的屍體，又蘊含著哪些瘋狂的殺人動機？
《記憶冰封之處》將肺結核療養院這個「哥德懸疑元素」滿載的場域，與阿爾卑斯山的壯奇自然，天衣無縫地合併為完美的現代「暴風雪山莊」，打造出一本節奏緊湊、令人完全沉浸其中的驚悚犯罪小說。本書被好萊塢明星瑞絲．薇斯朋列為讀書會當月選書，網路書評也認為本書「超有氣氛」。日本推理自「新本格」以來，暴風雪山莊作品很多，歐美作品在黃金時期盛行，如黃金三大家阿嘉莎．克莉絲蒂、艾勒里．昆恩、約翰．狄克森．卡爾都有過代表作，但與「密室詭計」一樣，因難以變出新意、讀者喜好轉向而日益罕見。
歐美犯罪推理現在並沒有使用「暴風雪山莊」這個詞，而是「Closed Circle Mysteries」，也就是「封閉空間」類型作品，從書評網站上的分類會看到，連輕小說代表作《涼宮春日的煩悶》(2003)都被收錄其中。另外，封閉空間定義不限於陸地，孤島、空中的飛機機艙、海上的客船都算，如今年初搬上大銀幕的《尼羅河謀殺案》(1937)。如真要尋找最符合中文字面上定義的「暴風雪山莊」，挪威作家安娜．侯特（Anne Holt）的《1222》(2007)、德國作家二人組的《雪夜裡的偵探盛宴》(2009)，是筆者推薦一讀的近代引進著作。
涼宮春日的煩悶
尼羅河謀殺案(克莉絲蒂繁體中文版20週年紀念珍藏10)(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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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裡的偵探盛宴
《記憶冰封之處》作者莎拉．皮爾斯自小熱愛克莉絲蒂小說，還居住在克莉絲蒂的出生地：英國南德文郡。她認為，擁有一群沒有逃脫空間的角色是真正的魔力，由於「兇手就在我們之中」、公權力無法介入，所有角色被逼到極限的狀態，可以真正地看透每一個角色的人性，讓讀者與角色一同體驗這種壓力。
她也指出，手機等3C科技對「Closed Circle Mysteries」產生很大的影響。只要有手機能與外界通訊、能查詢情報，緊張感就會降低。因此要在什麼時間點讓角色「合理使用手機」，科技卻又不能過於有用，便成為劇情設計的重點。《記憶冰封之處》讓艾琳得以用手機查看嫌犯的社群網站，嘗試了解對方的思維；更聯繫上瑞士警方，獲得緊急情況下的搜查權，可在飯店裡進行問話等初步調查，對於整本書的劇情推進有恰如其分的作用。
如同前述結核病之於偉大文學的一脈相承，皮爾斯也從未料及，年輕時與丈夫常前往克雷恩．蒙塔納（Crans-Montana）滑雪度假的經歷，竟成《記憶冰封之處》最重要的啟發。她在當地雜誌上閱讀到過去療養院的歷史，原來自20世紀中抗生素問世後，這些療養院紛紛改建為旅館，還變成瑞士發展冬季旅遊的一大助力。她開始思考，當自己住在曾經充滿死亡的地方，是什麼感覺？她認為這裡根本是哥德小說上的完美場景。
在持續研究中，皮爾斯著迷療養院的特殊設計，這種將建築本身視為醫療器具的「功能主義」，如尺寸特大的窗戶、暴露的陽台、全白色的地板與牆壁（營造無菌感），都對現代主義的建築師產生影響，於是她特別下工夫將其融入小說中的「山巔」飯店。而療養院為了避免結核傳播，都蓋在偏僻的高海拔地區，也能帶給角色們更大的心理壓迫。換言之，考究詳實的歷史遺產，令《記憶冰封之處》克服了過去暴風雪山莊較受詬病的虛構設定，提升了讀者身臨現場的驚悚感。
日本推理評論家吉野仁也指出，在Covid-19大流行的現代，本作裡置入的「黑色醫用面罩」（肺結核患者的呼吸輔助設備）、收納結核病史的荒廢檔案室，就能令讀者覺得焦慮與畏懼。這部小說能以新人之姿在出版後立刻衝上《泰晤士報》暢銷榜，是這些元素積累在一起的成果。
《記憶冰封之處》最厲害的橋段，更在於密封在療養院深處的「醫療史黑暗面」。這裡不破壞讀者的閱讀樂趣，但艾琳她們揭發的，十九、二十世紀療養院曾私下針對女性進行迫害的某種卑鄙行為，與小說中兇手的殘酷手法、行為動機巧妙呼應，也成為破案的線索。氣氛十足的「比擬殺人」並不是遊戲噱頭，而是反映性別覺醒的社會意識，這是最令人驚豔之處。小說中真兇的告白，彷彿一次悲壯的Me Too 運動，皮爾斯解釋，本書主題其實是女性之聲。女性在歷史上一直被壓制、或者自己噤聲，好被社會或職場接受的那些現實。
任何一部優秀哥德小說的核心場域，存在意義都不僅是一塊背景板。它本身就是故事不可或缺的組成，是一個有重頭戲要演出的「角色」。當我們踏入《記憶冰封之處》這間豪華卻受到詛咒的「山巔」飯店，彷彿穿梭在史蒂芬．金《鬼店》(1977)的幽靈酒店。其實鬼店在美國的本尊「史丹利酒店」，1909年開張的用途就包含了肺結核患者的療養地，皮爾斯以相同的原點重鑄了恐怖小說的經典。
史丹利酒店於1909年開張的用途，就包含了肺結核患者的療養地。（圖／wiki）
而在犯罪推理類型的表現上，《記憶冰封之處》設計了心理與物理性兼具的暴風雪山莊，故事裡真兇與「紅緋魚」之間，身分、動機數次轉折，絕對滿足推理迷的需求。拿起這本書，療養院的要命「祕密」，會粉碎你對人性的信任。
記憶冰封之處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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