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娜 (孽子舞台劇製作人)
之一
從前,劇團一位導演曾跟我述說每完成一個作品演出,她總會進入一段「產後憂鬱期」。我能想像,卻無從體會。做為營運劇團的行政總監,做為任務龐雜的戲劇製作人,手上至少都有兩年以上的製作演出計畫,每檔製作和劇組之間的頻道切換必須無縫接軌,離別的感傷不多,總有著下一檔劇場再見的機會,說來也是一種「送往迎來」的職場人生。
但,也許是《孽子》製作期太長太特別,也許是對劇組的大家不捨,也許是看到工作到最後的舞監仲平在拆台後傳來貨車怪手爽脆夾掉《孽子》佈景的決絕畫面,這一刻的「產後憂鬱」確實感同身受了。
二○二○年十月十八日,我訊息白老師說:最後一場了,依依不捨。白老師回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其實,我相信最不捨的是白老師,從起心動念要重做《孽子》,到奔走尋求資金資源、甄選演員、劇本增修討論監督、為幾位演員不厭其煩仔細做角色分析和反覆磨戲、看排、深夜給各種筆記、甚至憂慮到睡不著覺。此外,還要配合密集的宣傳安排,南北奔波參加記者會、舉行大型講座、廣播通告、專訪,白老師在《孽子》的幕後工作紮紮實實的比台前還要繁重。記得巡演第二週在臺中拆台時,我問:老師要不要看臺北最終場拆台,佈景會夾掉。白老師立回:不看不看,不忍心看。
劇場藝術和製作即生即死,但刻在心底的感動和記憶,卻讓已然消逝的一切雖死猶生。
之二
《孽子》落幕後第二天進劇團開始龐雜的結帳結案工作,傍晚,我的line跳出一則訊息:
「慧娜,你跟我的戲緣是上天安排的,是上天派你來替我完成兩齣大戲,否則怎麼可能隔了三十八年還能在一起共同完成如此巨大繁複的文化事業。
這是天意,我不禁感到敬畏,這齣戲牽動這麼多人的心事,引發這麼多人的淚水,我的心中只有憫然,人間大悲莫過於失家,《孽子》真的是一首天倫之歌。我很高興做出了這齣大戲,感謝所有為《孽子》出力出錢,掏肝掏肺的人們!」
我看著白老師發來的訊息,感動許久。
《孽子》二○二○重製,從二○一七年春夏起始的前期籌備到二○二○年十月十八日完成最後一場演出,三年多的製作歷程說是風雲莫測、變化詭譎也不為過,堪稱我數十年戲劇製作甚至藝術行政經驗之最,更是製作專業之外一段奇異的身心靈操練歷程。
一切要追溯到二○一六年一場白老師的生日宴,那是《孽子》二○一四首演結束後的第二年。那天,曹瑞原導演特別留了白老師正對面的座位給我,白老師慎重的對我和「孽子幫」主創團隊說:「《孽子》一定要重演」,我當時只是笑著,心想:「這不太可能吧!」
那場宴席後心有所感,我寫信給白老師感謝他心裡總念著我們,並請我們吃飯,「昨晚思想自己何其有幸,從一九八二年的《遊園驚夢》到二○一四年的《孽子》,有緣能夠參與白老師這兩齣重要而精采的舞台劇作品。更讓我感佩的是,三十二年跨距,白老師的生命能量和對美好事物的熱情不減,甚且愈加豐沛醇厚,而您總是一出手就是風雲。謝謝您讓我們看到人生可以這樣精彩,每回看到您和董老師,我總提醒自己,生命就該這樣精神。」(二○一四年《孽子》舞台劇首演,董陽孜老師是關鍵幕後推手)
彼時於我,《孽子》算是畫下句點了,直到二○一七年白老師一通電話,我才知重演之事白老師不只放在心裡,而是積極奔走,並且獲得和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先生的慨然支持,開啟了這段不可思議的《孽子》二○二○重返之路。電話中,白老師豪氣的說:「孽子重演,我們要有企圖心,這次一定要臺北、臺中、高雄三地巡演。」我聽了有點後悔之前自己在給白老師的信中所說關於生命就該這樣精神、精彩之類的話,沒甚麼企圖心的我其實根本「平生無大志,閒散好度日」。雖如此,在慚愧和感佩的情緒之下,我還是被激勵鼓動了,且一旦應允承接,便要全力以赴。
相較於二○一四的首演製作, 《孽子》二○二○經典重返,在這將近三年半製作期所經歷的種種,從資源、檔期、人事、劇本、排練、技術等等,只能說時時有狀況、處處有波折,而這一切在新冠疫情橫掃,演出兩度延期及取消的意外之中達到高峰。當時距原訂三月二十一日高雄衛武營首演只剩兩週,之前為了延期到四月而來回協調場館和演職員檔期,並配合衛福部防疫政策調整「梅花座、間隔座」而衍生的重新劃位和退換票問題,已讓劇組成員惴惴不安,但緊接而來的卻是文化部所屬場館一百人以上活動及演出全面取消的決策。
《孽子》已進入整排,那天,我和白老師、素君、曹導在排練場向大家宣布停演訊息,場內一片靜默,凝結的低氣壓中是一張張失望、無奈或茫然的臉龐。我看著他們,想到飾演阿青的耀仁在開排前為了準備角色所做的一連串關於時代同志的閱讀和田調訪談功課(覺得他應該可以寫論文了);孝安為了尋找龍子角色和排練時的虐心過程,以及初練綢吊手腕上消不去的傷痕(常擔心他是否就此留下身心創傷);總是正向樂觀活力無極限、不怕苦不怕痛的逸軍(無可取代的阿鳳);八十四高齡的丁強大哥,每次排練都長途跋涉堅持自己開車從楊梅來回臺北;陸一龍大哥、王振全大哥、光耀、士民、明哲、郭耀仁以及全劇唯一女主角劭婕的專業投注;還有表演群中最早開始排練的貫易、亭榕、珮璿和十三位舞者—— 這一群能跳能演讓人驚艷的青春鳥們;四個多月帶著大家排練磨戲的緣文、言凜和季鋼。我想起了年輕的原慶如何爭取到一向由重量級資深演員飾演的楊教頭這個角色,那是在二○一九年另一檔製作的慶功宴,二十八的原慶酒後鼓起勇氣以「師承林如萍」的自信向我自薦,我欣賞他的勇氣卻覺得機會不大,但一個月後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安排他試戲,帶著信心有備而來的他竟獲得了白老師、曹導和素君的一致讚賞認可。這些人這些事多不容易,就此取消演出,我心中不只可惜,更多的是不捨和不忍。
宣布取消之後十天,我們仍舊照原計畫走完最後一次整排,並租借了國家戲劇院四月十三日的檔期,讓逸軍和孝安能在劇院舞台上實地排練龍鳳舞蹈和高空綢吊。在未來不明的情況下做此安排,一方面算是排練成果階段性驗收並做好未來重啟的準備,一方面也因國家戲劇院舞台難得這樣空閒能夠釋出檔期供排練租借,並且場租只需半價 (體諒團隊營運受疫情衝擊而給予的優惠)。我請培鴻和仕恩這天也來拍照及錄影,未來若幸運能夠演出,我們就多了難得的宣傳素材,若不幸無緣重啟,至少還能留下一段逸軍與孝安在劇院舞台高空比翼飛翔的美麗畫面。
《孽子》波折多,貴人更多,讓我們得以在危機中依然看見轉機並重獲生機。真心感謝我身邊的高人好友們的提醒、國家表演藝術中心三館總監及工作夥伴們的積極協助,讓《孽子》能在延期和取消之間爭取到比原檔期更理想的九月至十月連續檔期,現在回想仍覺得這結果不可思議。而藝碩文創提撥的前期製作資金、場館的部份演出經費和文化部紓困補助,及時緩解了《孽子》前期製作的龐大支出以及疫情期間劇團零收入的營運窘境。二○二○年六月初,文化部宣布國表藝三館及國家場館藝文活動解封,可全席售票。對比同時間國際疫情持續嚴峻,國外表演藝術產業仍然停滯的處境,我們何其幸運。七月孽子重啟售票和宣傳行銷活動,八月復排。因為延期影響到部份演員檔期,我們有了新加入的灝翔、采儀、子恆、名佑、杭澄這幾位演員和舞者。
這期間我最常收到的關切和問候就是「辛苦了」「很煎熬吧」,回想自己當時心境卻隱約有著一種暴風眼中的平靜。身為基督徒,我常被提醒要堅定「心中有神,眼中有人」的信念,這信念很常受到現實的挑戰、打擊以至於動搖,但在《孽子》的製作過程中我不斷經歷和見證著神所賜的平安所能帶來的勇氣和力量,「眼中有人」更讓我體悟有緣相聚和共事的人們可以如何成為彼此生命的祝福。
二○二○年九月二十六日晚上,《孽子》在高雄衛武營歌劇院首演,當觀眾如潮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響起,台上台下台前幕後的我們,心情激動可想而知。包括接下來兩週在臺中歌劇院大劇院及臺北國家戲劇院的演出,不僅票房長紅,現場觀眾及網路上一篇又一篇的好評迴響都讓人振奮和感動。十月十八日在臺北國家戲劇院,《孽子》最終場,當大幕最後一次在熱烈的掌聲中降下,台上謝幕的白老師、素君、曹導、緣文以及演員舞者們激動的雀躍歡呼之後擁抱著彼此,止不住淚流滿面。
好長的一段荊棘路,回看,一片艷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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