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犬山記》劇照，NETFLIX）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那座山遠看就像是一隻嗥叫的犬，那隻犬長年坐臥如山不能動彈，也必須漠視自己只剩下等待。一日菲爾見男孩彼得能認出犬的哀鳴，像是終於有人認出了他一般，自此，菲爾求的是愛還是解脫呢？
《犬山記》原著小說The Power of the Dog
曾有一段時間，我們很少提起班奈狄克·康柏拜區的魅力，但他擅長演出的脆弱與敏感在《犬山記》仍是如此打動人心。
自然，那是電影《犬山記》最有醍醐味的部分。以此片在奧斯卡的聲量，許多人都知康柏拜區所飾演的菲爾，是以硬漢之姿掩飾的恐同內在，即便沒有看過此片的人大約也略知一二。
但康柏拜區的演技不止於恐同層次，他這次在《犬山記》中又展現了教科書等級的演技。菲爾一角開始給觀眾的印象是個言詞粗魯的牛仔，習於展現其雄性特徵，並以攻擊他人外貌為樂。導演珍康萍以這樣粗略的炭筆畫法勾勒了這人的面具，之後演員將其走漏的情感，像是涓涓細流，卻又何其澎湃。我對菲爾這個角色最強烈的感覺並非他恐同，而是他悲哀到想自毀的傾向。
電影一開始以一紙花與另一主角彼得呼應，兩者都如此纖細柔美，對照隨後出現的邋遢菲爾，人們會不禁擔憂起看似弱勢的彼得，在蒙大拿荒野之中，是否與他搖搖欲墜的母親一般堪憐。所有的第一眼印象，導演珍康萍浮貼在他們身上，如同世道要將你隨時打臉一般。
與紙花一般纖細柔美的彼得與邋遢的菲爾，讓人以為堪憐的是前者。（圖／《犬山記》劇照，NETFLIX）
珍康萍的鏡頭語言有這魔力，無論在她早年得到坎城最佳電影的《鋼琴師與她的情人》，還是《犬山記》，前者凜冽的海風與日夜腐蝕的鋼琴，後者廣闊山野與人心荒蕪的相比，她的作品裡充滿意象，美如人心能同時存在的敗絮與繁花。
而菲爾一角的敗絮是隨著電影每一個章節昭然若揭，他活得像快要散架的巨人，精神潰堤著。菲爾一出現固然是個強悍的莽漢樣，但你無法無視菲爾對其人生的荒置。他看似比誰都懷念硬漢師父野牛亨利，總在追隨他生前的背影。
他在嘲笑陰柔彼得之前，出神看著那桌上的紙花，撫弄著那蒼涼大地中一份出奇的細緻。當他談及野牛亨利以前會對著殘弱老馬低語，陪著老馬做最後的飛跳，他說著：「那是因為愛嗎？」同桌沒人領會他在說什麼，包括他的老弟無奈似聽過多遍地回應：「不知你在說什麼。」
菲爾這情緒溫差，如悶火燒著他的枯乾。那時康柏拜區所詮釋的眼神相當落寞，他的纖細與他所外顯的那麼相反。他的家屬透露菲爾曾從耶魯文學系輟學，而他所掩蓋的仍無限翻湧。藉著他粗鄙的攻擊言語、藉著對彼得母親蘿絲的厭女、藉著他對外貌的荒廢。這牛仔拖著人生的爛泥尾大不掉。
而這些都從康柏拜區的幾場眼神戲精準傳達，電影前半，他的眼神看似有焦但又空在遠方，彷彿他的日子是鬆軟膨脹的，而他的心是長繭的。那徒具硬漢形象的演練，只徒增他如困獸的徘徊。
這電影中幾個中年人，你都可以看出他們的來時路，彼得的母親蘿絲失去了丈夫，她的人生脫力似地做最後的用力。她總口不對心，只有講著少女時代的甜蜜時笑容明顯，她貪戀著自己曾盛開的外貌，之後兌換點生存的餘勇。再婚後，日子於她餘味甚差，她只將回憶與酒混下肚。
菲爾的老弟喬治務實，與蘿絲結婚後，以一台鋼琴定義著兩人關係與家庭定位，一切往他自認的中產假象前進。那台鋼琴是對女方一廂情願的制約，鋼琴之於女人總是矛盾，它可以象徵自由，也可象徵女人於家庭閨秀式栽種的不自由。
鋼琴可以象徵自由，也可象徵女人於家庭閨秀式栽種的不自由。（圖／《犬山記》劇照，NETFLIX）
電影中的三個中年人都昧於假象來存活（中年其實很習於自我欺騙，因他們對社會而言是上了油的機器）。菲爾的假象卻破了功，他習慣為公牛閹割、在牧場展現雄風，都掩蓋不住他內心有朵蝴蝶的飛舞，那對浪漫與真愛的渴望無論如何壓抑，心中那朵蝶都從水泥牆中鑽出一般，一飛就在他心中颳起大風。
其中一幕，他在林中拿出野牛亨利的汗巾，他從褲檔中拿出那經年發黃的汗巾，卻在陽光下隨那紗巾風動也心動著。那幕自慰戲卻被康柏拜區演得極好，他的表情孺慕且鮮活。絕望一般的渴求著。這故事發生在1925年的保守年代，他與一條汗巾卻演了一段最炙烈的求愛。
菲爾心中蝴蝶時而粉碎，時而又隨著彼得的出現，又開始了飛翔。自從彼得也看出那座山如同犬鳴的形狀。菲爾內在纖細的敏感又被喚醒，他以為彼得是他當年那般，是個脆弱敏感如兔子一般的少年，想復刻以前他與野牛亨利的關係。
然這都是他的以為，他下意識地忽略了少年彼得跟他說的：「我父親以前總擔心我不夠仁慈，太過強悍。」他或許聽進了也或許沒聽進。這是康柏拜區與珍康萍厲害之處，我們會想當然以為菲爾將彼得當成兔子，想讓兔子進入他的權力領地。但菲爾的表情與導演的鏡頭卻隱含弦外之音。
我們會想當然以為菲爾將彼得當成兔子，但菲爾的表情與導演的鏡頭卻隱含弦外之音。（圖／《犬山記》劇照，NETFLIX）
菲爾送醫前望向彼得的一幕，兩窗隔了一道黑牆，菲爾的無語大於傳達，任你猜測，而更關鍵的是康柏拜區在看到彼得遞菸時的眼神，雙眼決絕如黑洞，他是有那麼一剎那的清醒，但更深邃的是他的絕望。
這部電影最美的是一個男人，試圖閹割了自己本性迎合這社會，但最後如天鵝泣血，展現了愛情將其風捲殘雲。菲爾躲入深櫃半輩子，卻為了一個很像愛情的東西，來證明了自身的愛情。一如電影中取自詩篇的禱告：「求我的生命脫離犬類」，脫離那被世人所枷鎖的。
而導演珍康萍也照例不讓人失望的，以彼得的冷眼看著兩個父權代表，一個讓他摘下了他的假面，另一眼則看著那個信奉父權大於顧家能力的喬治，在漆黑的夜擁著他的母親，彼得以上望下看著底下的盤根錯節，直視男與女都只是父權下的棋子，留下各種伏筆。而菲爾的選擇，則如人對螢火的遙望，求得了一念一生。
《犬山記》
《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為2021年多國合拍劇情電影，由珍·康萍編劇和導演，改編自托馬斯·薩維奇的同名小說，由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克絲汀·鄧斯特、傑西·普萊蒙主演。故事講述牧場主人菲爾（Phil）看似強悍甚至令人恐懼，欺壓弟弟的新婚妻子和她那正值青春期的兒子，不料埋藏已久的秘密卻隨之曝光。珍康萍以《犬山記》獲得了最佳導演、英國影藝學院最佳電影、紐約人影評協會最佳男主角獎。並獲得了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包括最佳電影）等12項提名，最後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
作者簡介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金馬獎、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幼獅文藝》、誠品《提案》、《KKBOX》、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與《HINOTER》等，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散文集《邊緣人手記》。最新作品為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作家金句：「人生難免失去，但也讓你有再次擁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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