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回想起自己幼年的時候,整個世界的輪廓都是模糊而不完整的,大人們的軀體巨大得扭曲,與他們過小的頭顱不成比例,從他們的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那些音節拼湊成話語:一句命令,一個玩笑,一條口號──而他們想對我傳達的,則多半是命令句:去睡覺。去玩耍。坐下,吃飯,聽話。
在閱讀托芙(Tove Ditlevsen)的哥本哈根三部曲時,我不斷地想起我的童年,青春期,以及往後之間人生中無數次的失敗。這名出身平凡家庭的少女,懷著對文學的憧憬,以及對愛的模糊的想像,獨力地探索並完成了她的人生。從頭至尾,我一直看見一個為了活下去──不僅僅是生活,更是關乎生存本質的詰問──而不斷努力擺脫家人的羈絆、血緣的控制,乃至觸碰到文學與生存的核心的身影。
她如此努力,努力得教人心痛,又非常勇敢,勇敢以至於心碎。當托芙在《童年》與《青春》中描寫原生家庭與她之間的羈絆和矛盾,以及不斷在不同的舞會、年輕男性和(她似乎更感到興味的)各種少女朋友之間所發生的諸種瑣事──托芙總是好奇,侷促且難掩新奇之情的。她面對這世界的態度也總是如此,就像之後,在《毒藥》中,她鉅細靡遺地描寫了她的四段婚姻,以及她如何染上毒癮並置身勒戒所,以及──她無法不以一個旁觀者而非滿懷熱情的母親的眼光所看待的──她的孩子們──這一切,都教人忍不住想:天啊!托芙好姑娘,妳在做甚麼?妳正在毀掉妳好不容易擁有的、掙來的人生啊!
托芙.迪特萊弗森(Tove Ditlevsen,1917-1976)為了寫作將生命燃燒至人生終點,在丹麥是家喻戶曉的國民作家。@ 照片出處/ https://www.facebook.com/tovefeber
托芙在《哥本哈根三部曲》裡記錄了自己從童年到青春的生活,也寫下她結婚、為人母後的轉變。照片是她和她的孩子們。@ 照片出處:https://www.facebook.com/tovefeber
但托芙總歸是托芙,她總是衝動行事、不計後果,除了她的詩與她的小說之外,她可以對任何人與事物棄置不顧,毀滅一切再重建廢墟──而廢墟如此殘酷,廢墟可以對任何人開放,也可以隨時抽身而去,成為一縷幽靈,一抹虛無,空洞的眼神,竄改的記憶──
因此,生活與現實的持續愈是必要,生存之殘酷便愈是看上去顯而易見。某一方面來說,托芙無疑最瞭解絕塵而去的無情之必要,為了一篇能夠發表在報刊上的稿子,為了一管天使般眼淚的毒品,她不斷地拋棄並選擇下一任的伴侶,然而,奇異的是(至少如同我們從小說中讀到的),沒有任何一任被她離棄的伴侶會怨毒地對她記仇,因為他們與她共同生活過,他們知道:這就是托芙。她的所作所為,你都必須諒解,並且明白那無法被改變。
托芙的作品直至近年才享譽全球,引起「托芙熱」(Tove Fever),許多讀者常在IG上分享她的作品。
@照片出處:IG #toveditlevsen
在《毒藥》的末尾,作者給予了我們一個開放性,並帶有美好明朗意圖的結局:她的毒癮被治癒了,她的最後一任丈夫撐住了她,她又可以重新開始她的寫作,並和孩子們玩耍──其實,讀到小說的結局,我已經嚴重懷疑這不過是作者腦海中的假象,真實的她可能已然進出勒戒所無數次,面對毒品無法自拔,並失去了一切她原本擁有的:一幢有著花園的屋子,一份成功的寫作事業,所有愛戴她與仰慕她的人們。但小說本就難以擺脫虛構的宿命,該如何看待或解讀,也是一件無比複雜的文學實驗。
托芙.迪特萊弗森廣場(Tove Ditlevsen Plads),石凳上刻印著她的詩作。
@照片提供 / 吳岫穎(《哥本哈根三部曲》譯者,現居哥本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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