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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覺失調的聳動表象下,尋找人性與科學的結晶──專訪《隱谷路》作者羅伯特.科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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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谷路》作者羅伯特.科爾克接受歐普拉採訪畫面//

若僅從表面上來看,美國記者羅伯特.科爾克(Robert Kolker)過往的報導大多在微觀層面處理特定議題:公立學校貪污案、性工作者連續謀殺事件作家之間的剽竊爭議,且素材都有種聳動的味道,儘管近年來其作品分別被改編為頗受歡迎的好萊塢電影《壞教育》、Netflix熱門劇集《失蹤的女孩:長島連續殺人事件》,以及造成美國媒體輿論廣泛討論的「白人作家捐腎事件」,但由於議題僅限於美國的區域性範圍,對位在遙遠亞洲的我們,看似缺乏某種「普世價值」的格局。

當打開這本2020年於美國出版、2021底中譯的《隱谷路》時,不免對作者(較過往作品更)「獵奇」的題材有些許疑慮——一個家族12個孩子中6人為思覺失調患者,伴隨精神疾病而來的失序、暴力、謀殺、自殺、性侵,是嗜血媒體迫不及待的戲劇化素材。然而,從前言的第一個畫面起,這樣的懷疑煙消雲散,相反的,隨著嚴謹的田野調查與恰如其分讓每個人的聲音在敘事中交會,聳動的表象,化為人性與科學的閃耀結晶,羅伯特.科爾克這本書無疑將以精神疾病為主題的書寫推向一個高峰;對於願意翻開書頁的讀者,更猶如某種指路地圖,能從中反思台灣在過去數年透過眾多社會事件頻繁衝擊下,整體社會面對精神疾病的存在時,可以有的更立體想像與理解。

隱谷路:一部解開思覺失調遺傳祕辛,深入百年精神醫學核心爭議的家庭調查史

隱谷路:一部解開思覺失調遺傳祕辛,深入百年精神醫學核心爭議的家庭調查史

由於過去幾年的時間(2016~2020),我站在媒體工作者的角度,也嘗試跳脫社會事件的表象與衛教範本的語氣,希望盡可能貼近現實的,記錄近年精神疾病相關議題在社會刻下的軌跡,在近乎打游擊般自行摸索此一議題的過程中,深深感到許多不足道的困難與挑戰,因此這本書於我,在讀者身分之外有另一層意義,好像找到一位傾注全力採訪、田調並樂於分享豐富經驗的同行,看到某些細節,儘管只是全書數百個註腳之一,甚至會按捺不住地激動站起來——啊,原來你在解釋思覺失調近年愈來愈被視為一種「光譜」概念時,也引用同一份荷蘭精神病流行病學家奧斯(Jim von Os)的文獻做為註解!

這樣的對話與交流,透過電子郵件的通信成為現實,我直接向羅伯特.科爾克表達閱讀此書的反饋、共鳴與好奇,他也慷慨的一一回覆,從寫作方法、母親的影響、對「反精神醫學運動」的著迷以及跳脫概念的意識,到正視與肯認家庭照顧者的重擔,讓我們看到一本紀實作品的背後,具體的工作方法與人性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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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張子午(《報導者》主編兼採訪主任) │ A=羅伯特.科爾克(Robert Kolker)


Q:在《隱谷路》中,蓋爾文的家族故事與思覺失調、精神醫學的歷史脈絡緊密交織在一起,你從一開始就有意識採取此一寫作策略嗎?或是隨著時間逐漸發展成這樣的結構?

A:我注意到,蓋爾文家的12名子女完美地跨越整個戰後嬰兒潮。(大哥)唐納德生於1945年,(小妹)琳賽生於1965年。他們的世紀是美國的世紀,洋溢著樂觀精神,起碼早年如此。所以我把這本書的架構設定為家族傳奇。我從父母親──唐和咪咪──說起;他們在二戰期間結婚,後來搬到科羅拉多養兒育女。你逐漸看到警訊,顯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但這對父母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毫無準備。

蓋爾文家族。(圖/《隱谷路》內頁圖片)


美國牧歌

美國牧歌

孩子們在1960年代晚期開始發病,出現精神病症狀。我必須承認,寫作期間,我經常想起小說家菲利普.羅斯(Philips Roth)的一部驚人作品: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故事中的家庭與蓋爾文家處於同一世代;他們相信美國夢,充滿自信,覺得自己無懈可擊,直到整個家支離破碎。

不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想把貫穿20世紀精神疾病的科學演化史編織進去。這不見得是個美好的故事──內容涉及腦白質切除術這類野蠻療法;涉及研究人員閉門造車、不肯聆聽彼此;涉及互相衝突的疾病理論拖慢了進展;涉及從眾思維阻礙了創新。最後,研究領域終於出現確實能鼓舞人心的潛在突破──出自數十年前就開始研究蓋爾文一家的研究人員之手。

我努力在蓋爾文家的故事中尋找希望,並確保讀者也能看到。人生皆苦,這點無可逃避;所以看見一個家庭經歷如此徹底的痛苦仍能從另一端走出來,或許能令人充滿希望。


Q:在書末的致謝詞,你提到透過一位朋友介紹,認識了蓋爾文家族的成員琳賽與瑪格麗特——這兩姊妹一直在尋找方法讓世人認識他們的家庭。可否談談初次聽到他們的故事有什麼感覺?

A:愈深入了解蓋爾文家,我愈不敢相信他們的故事。太嚇人了。我納悶在這麼可怕的情況下,這樣的一家人怎麼能假裝相親相愛──這兩姊妹為什麼不一抓到機會立刻逃跑,一去不回?不過,我採訪她們時,兩姊妹表明她們還蘊藏很深的希望。她們對我說明如何各自找到方法走出痛苦的童年,她們也告訴我,他們家為科學做出了重大貢獻。


Q:在遇到蓋爾文家以前,關於精神疾病議題,你有任何個人的經驗嗎?

A:我寫過幾篇關於心理健康以及醫學和科學的故事,不過,剛開始接觸蓋爾文家時,我最相關的資歷是書寫關於陷入危機的弱勢者(有時是整個家庭)的經驗。其中包括我的第一本書《失蹤女孩》Lost Girls,這本書在一件謀殺懸案之外,本質上是對五個處於危機的家庭所做的紀實描繪。

Lost Girls: An Unsolved American Mystery

Lost Girls: An Unsolved American Mystery

但我也相信,我之所以對家庭感興趣,之所以渴望理解家族系統中每個人背後的想法和動機,是受到家母直接影響。她不是理論家──我們從未深入討論佛洛伊德、榮格或其他類似話題,但她非常擅於傾聽,是個有足夠溫度的中立者,人們可以自在地對她敞開心扉。當我做好我的工作,我覺得我是在模仿她。


Q:這本書最動人的地方之一,是家庭成員間的張力和互動,有時候會讓我感覺你甚至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好一段時間,可以談談如何重建他們的生命與掙扎的方法嗎?

A:我花了一年時間準備,才終於送出寫作提案,要求與蓋爾文家尚在人世的每一位成員一對一訪談,包括三名仍在世、患有精神病的兄弟,以及2017年在我寫作期間過世的一家之母:咪咪。我希望確保家中每一個人都準備好,說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每一件事。

老實說,我沒有把握說服每一個人,但他們都同意了。我想,他們之所以同意,是因為他們認為,他們家的故事不僅止於醫學意義,或許還能為許多遇到類似問題的家庭帶來安慰;這些家庭往往不願意尋求協助,很難以開放的態度面對正在經歷的事。

對於我講述的這類真實故事,我不喜歡扮演追根究底的檢察官角色,那樣遠遠不如鼓勵人們自願說出心裡話。所以我花時間慢慢來。我七度前往科羅拉多州報導蓋爾文家的故事,也曾多次飛往愛達荷州,並在東岸上下穿梭。我將每個人的事件版本拼湊起來,形成前後連貫的故事。那需要建構一個龐大的時間軸線──一個非常長的文字處理檔案,將我蒐集到的所有資料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出來,然後我才能調和衝突的觀點,將事件拆解成一個個場景,組成統一的敘事。


Q:從田野調查到寫作過程,對你而言寫這本書的最大挑戰是?

A:講述一個14口之家,其中12名子女和2位家長對自己家的故事各有不同體驗,這無疑是寫作生涯的一次挑戰。但我熱愛伊甸之東East of Eden)和《修正》The Corrections)這類講述幾代人的家族傳奇,所以我很開心有機會嘗試一下。

伊甸園東

伊甸園東

修正

修正

除了我剛剛在前面提到的非常長且詳細的採訪材料時間軸以外,這本書最大的挑戰之一,在於精準地描繪精神疾病──也許是以紀實文學從未嘗試過的一種方式。我相信我們的流行文化習慣以貶低或捧高的方式將精神病患「他者化」(othering):書本和電影中的精神病患有時是怪物,有時是脆弱、珍貴而無助的靈魂,具有我們其他人不具備的特殊洞察力。

假設這群觀眾實際接觸重度精神病患,當審視自己與其互動的時光後,我不認為他們能在以下選項中,勾選出對於大多數或任何精神病患的看法:怪物或難解之謎。相反的,我想,假如我寫一個有6名子女罹患精神病的家庭,並且以同樣方式書寫沒病和有病的孩子──都把他們當成一樣的人──結果會怎樣?

這項寫作計畫吸引我的另一個因素,是有機會研究精神疾病,以及多年來我們對這項疾病的理解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我的歷史性研究大多需要長時間的採訪和閱讀往年的文字紀錄,但我也在位於普維布洛(Pueblo)的科羅拉多州立精神病院發現一座令人驚嘆的小型博物館。這座博物館收藏了多年前用來治療病人的工具,不僅包括約束衣,還有很久以前盛行一時而後退流行的許多奇怪而駭人的器具。

在我的研究後期,出現了重大突破,琳賽.蓋爾文成功說服普維布洛州立醫院釋出蓋爾文一家的精神病歷。這是一條豐富的礦脈。這些文件揭露了蓋爾文父母對自己的子女保密、以為永遠不會曝光的一些事情。我大吃一驚。

《隱谷路》的寫作歷時兩年半,這還沒有算我在全職投入之前所做的一年前期工作,其中包括大量採訪和研究。但是一旦開始書寫和修改,我就被工作占據了全副心靈,一整天彷彿幾分鐘,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寫作的方法是盡快完成一份龐大而草率的初稿,把我掌握的一切一股腦兒丟進去,心知我所寫的大部分內容會在校訂時改寫。到頭來,校訂才是真正進行寫作的時候。


Q:關於精神疾病的概念與治療方式,總是在不同的時代潮流中彼此競爭,例如:精神分析、反精神醫學、生物精神醫學,並為往後的世代留下許多作品,這其中是否有些讓你特別有感?

A:我發現精神病學的歷史魅力無窮,寫作過程中,我深深著迷於「反精神醫學」運動──在這波風潮中,治療者和其他人幾乎完全不假思索地,否定關於過往「瘋狂」的概念。1950年代,沙特(Jean-Paul Sartre)認為妄想不過是熱愛想像世界,勝過「存在的平庸」;1959年,反傳統的蘇格蘭精神科醫師連恩(R. D. Liang)深受沙特和其他存在主義者影響,主張思覺失調是受傷靈魂企圖自救的方法(他曾說,與其讓別人把自己變成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不如自己變成石頭);1961年,反精神醫學運動教父薩茲(Thomas Szasz)出版了《精神疾病的迷思》The Myth of Mental Illness),在書中宣稱瘋狂是當權者強加給弱勢者的標籤──是將社會上整批異議人士集中起來,以非人道方式處理的一種手段。

一年後的1962年,肯.克西(Ken Kesey)寫下《飛越杜鵑窩》(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讓反精神醫學運動搖身變成社會主流,在這部石破天驚的經典之作中,公立精神病院的暴行成為社會控制與強權壓迫的隱喻。甚至在拍成電影之前,《飛越杜鵑窩》就已成為反文化運動的一塊傳奇基石。

無論如何,《隱谷路》積極抗拒把精神疾病變成如同肯.克西書裡的文學工具。相反的,我希望將焦點放在蓋爾文家庭身上,把他們視作遭遇了真實問題的真實的人,而非做為哲學或政治爭論的象徵符號。

The Myth of Mental Illness: Foundations of a Theory of Personal Conduct

精神疾病的迷思

飛越杜鵑窩(作者親筆插畫特別版)

飛越杜鵑窩

飛越杜鵑窩終極典藏版 (藍光BD)(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 Uce)

《飛越杜鵑窩》曾改編為電影


Q:在書的後半部,你著重在思覺失調的基因研究成果,以及生物精神醫學的助益,但你如何看待精神醫學專家近年對此的批判觀點,如杜克大學醫學院精神醫學榮譽教授,同時也是《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四版修訂主持人的艾倫.法蘭西斯(Allen Frances)於《救救正常人》Saving Normal)一書中,大力批判精神醫學過度擴張診斷,把正常人類行為醫療化等問題?

A:我對《救救正常人》表達的觀點抱持很高的敬意。我同意,我們的社會經常過度就醫且過度用藥。《隱谷路》也指出生物精神醫學的一些黑暗面,包括過度依賴藥物治療嚴重的精神疾病,並錯誤假設此類藥物可以將思覺失調症變成可控制的疾病(如糖尿病),然而事實上,藥物只是讓病人變成更易於控制的群體。

救救正常人:失控的精神醫學

救救正常人:失控的精神醫學


Q:精神受苦的形式與實質,在每個社會中,都會因社會、文化與歷史範圍而有變化,蓋爾文家的思覺失調,某種程度是否為一種「美國化」(或個人化)的疾病展現,甚於純粹的生理疾病?

A:我認為20世紀中葉的「怪罪母親」風氣比較盛行於美國治療圈,主要是因為他們堅信佛洛伊德。後來,把藥物當作萬靈丹的過度自信,是另一種可以被視為美國趨勢的態度。當然,急性精神疾病在其他社會的污名化現象沒有那麼嚴重。在美國,它比較可能被視為性格缺陷,整個家庭的社會地位都會受到連累。


Q:在亞洲社會例如台灣,照顧思覺失調病人的責任,與生俱來落在家人(特別是母親)身上,而這常成為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所以機構式的照顧在精神醫療系統中仍扮演重要角色。你如何看待不同社會脈絡中,關於「照顧責任」與「去機構化」的問題?

羅絲瑪麗:啟發身障人權、特殊教育和醫療倫理的甘迺迪家族悲劇

羅絲瑪麗:啟發身障人權、特殊教育和醫療倫理的甘迺迪家族悲劇

A:美國有一個時期,將精神病患放在如同倉庫般的機構裡,此議題很少被拿出來公開討論。第35任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的家族,從未提起家中有個孩子(約翰的姊姊)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事。直到甘迺迪當上總統並重新思索父母所做的決定後,機構化才開始受人質疑。

不過,去機構化並非完整的解決方案。現在,我們不再將精神病患集中安置在大型精神病院,而是放任他們在街頭或監獄自生自滅。這不是進步。家庭的支持與參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在《隱谷路》中,我努力表示家人不該被污名化,他們應該得到我們的幫助、關懷和照顧。

思覺失調症是人們難以直視、難以開誠布公探討的問題,情況甚至比自閉症、躁鬱症、憂鬱症或阿茲海默症還嚴重。但我真心認為在我們這個時代,許多精神疾患已去除污名──雙極性情感疾患(躁鬱症)、焦慮症和憂鬱症等首先開始(去污名)。現在,我們談論這些病症時,可以不帶以往會有的評判、羞恥和諱莫如深的態度。我相信對於思覺失調症,我們早該有同樣的轉變。我希望本書能盡一份力量──幫助家庭不再感到羞恥,不再被污名化,並開始尋找能支持他們面對挑戰的社群。


隱谷路:一部解開思覺失調遺傳祕辛,深入百年精神醫學核心爭議的家庭調查史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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