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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正在對抗的或許不是師長,而是心裡的某些陰影。」──專訪陳育萱《那些狂烈的安靜》
採訪:王昀燕 攝影:陳佩芸 / 2022-02-10 瀏覽次數(10397)
陳育萱是高中國文老師,常有學生開玩笑:「老師,你是不是把寫作當主業,教書是興趣?」她聽了馬上辯駁:「根本就不是啊!」話雖這麼說,校園確實是陳育萱重要的田野,她的短篇小說集《那些狂烈的安靜》聚焦教育現場,在她的深切凝視下,每個角色青春底下的暗影呼之欲出。
從事教職十餘年,陳育萱換了三所學校,每換一所學校,就像調頻般,除了適應新環境,也驅策著她的思考。早些年她蟄居南方,交出兩部小說《不測之人》、《南方從來不下雪》,稱之「南方二部曲」,近年回返故鄉彰化,對於教育體制的反思益深,「我覺得差不多該為這個領域做一個小結。」
她最早接觸到的一批學生,活潑熱情,表達直率,如南部爽烈的氣候,於她是一種衝擊。在彰化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她形容彰化是「介於偏鄉跟大都市之間的尷尬區域」,不少人將學校視為逃避的場所,只是在此過渡,未久便要前往下一人生階段。至於未來何去何從,對某些人來說,似乎不太重要。
「早年教書比較符合我理想中的樣態,教育現場本身已是一個很完足的存在,好像找不到什麼地方可以提出深刻的評判;不過現在有很多著力點,讓我覺得應該重新去想。一個人長成這樣子,就只是如此嗎?學生是一個比較無辜的群體,他們來到學校接受體制和權力各個面向的宰制,但他們並沒有意識到必須經歷這些,這可能是身為體制中的老師或教育人員要思考的事。」談到教育,陳育萱格外清醒審慎。
因職業之故,她得以近距離接觸高中生,對她來說,青少年雖是準大人,但還算是在成人之前有機會被塑造的一群人。一旦上了大學,便似野放出去的羊群,要能直接跟老師對話的機會或許就更少了。鎮日跟青少年相處,對她的創作也有助益,「我很怕自己的語言跟這個世代脫節,所以我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做專職作家,因為有可能會接觸不到最前沿的事情。」在她看來,最前沿的事情正是透過青少年展現出來,這些年,他們變化得快,每一屆都像披著不同面具的新物種,帶給她莫大驚奇。
她喜歡細細觀察學生如何說話、彼此的對話又是怎樣,她說這世代是話題傳播者,關注網路迷因,每隔一陣子嘴邊就換上新的流行語。她跟某個學生熟了,知道他喜歡什麼、會說什麼話,便綜合多個類似形象的人,創造出一個新的形象,成為小說角色。書中一篇〈停在一無所有的浮標〉環繞三位少年展開,家庭的毀損離散將他們趕上一條崎嶇的成長路。陳育萱長年在學校服務,也換過幾個教學環境,她說若非如此,對於這類型少年的理解恐怕仍停留在某種刻板印象。「我想寫一些『新』的故事,這個『新』是因為每一屆學生說話的方式都不同,不想讀書的學生之中,可能又有不同的人生觀或口頭禪。」
她也在〈禮物〉側面記錄疫情夾擊下的新型態教學模式,網路上本就不容易專注,學生線上登入,個個隱匿在帳號下,更難有效約束。若非持續與青少年接觸,她料想應當難以細察每一屆的差異,而這些第一手貼身觀察,都反映在她的小說裡。
最近她會看哲學或心理學的書,好比分析心理學的開創者榮格。「以前看這類書是想讓自己知道更多,現在看,像是一種對生命的返照,雖然學生還很年輕,但有些人在家庭關係面臨很大的挫折,可能輔導老師也幫不上忙。我就會想,那還有什麼可以幫助他?」陳育萱意識到,要幫助他人,首先得幫助自己,她引用榮格思想,「一個人要邁向『個體化』,必須整合自己的陰暗面,你要發現自己有很多不同的人格,你在什麼情況下會帶著哪個面具做事說話。意識到這個,認同自己的行為,並跟自己和解,你就可以推向一個更了解自己的狀態。」
而這個歷程是永無止境的,因著這層認識,她對學生也有更多同理,「學生現在可能正在進行他的轉變,他正在對抗的或許不是師長,而是還無法用言語指認的、他自己心裡的某些陰影。」
這一切的思考,最後繞回了小說創作。陳育萱捕捉這類幽微的、無以名之的人的千變萬化,「人的狀態,好像只有藉由小說才有辦法表現出來。青少年心情上的幻滅、成長、對現實的體悟,或是對自己的失落,並無法用一篇作文或者在課堂上展現,可是隱藏在他心底的東西才是最大最深的。」
問陳育萱,唯有小說這種形式才能捕捉到?她答得斬釘截鐵,「對,因為人不會只有一種樣子、只有一種定義方式。我想用小說折射出另外一種、甚至更多種,讀者才有地方安放自己的想法。」她不願霸道地處理小說角色,因為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她認為小說創作要給出不同的觀照,供讀者投射,「就是跟讀者產生『互文性』吧,有讀者閱讀,才讓作品變得完整。」
她以〈彼端〉這篇小說為例,邱沛珊背負著父母的期望,一路安穩地踏進校園,站在講台上執教,貌似理所當然的歷程中,卻藏著不為外人道的暗湧。邱沛珊在校園中的所見所感,某種程度也是陳育萱數年閱歷的縮影。「整齊劃一的秩序中,學生上課,老師教課,這麼平靜的校園能有什麼?事實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而我在『發生什麼事』之前找到切入點,帶讀者觀看蛛絲馬跡,回想成長過程中曾瞥過卻以為不重要的片刻。之後,讓讀者恍悟自己其實有機會看得更清楚。小說中的邱沛珊是沒有喪失反動能力的,那麼她在學生時代或教學現場感到失落的情緒,有沒有雙向療癒的可能?這就是我想做的互動/互文性。」
談到書名「那些狂烈的安靜」,她提到美國先鋒派作曲家約翰・凱吉的〈4分33秒〉,全曲未使用任何一個音符,約翰・凱吉仍聲稱聽到了聲響。「教育現場也是如此,表面上沒什麼事發生,一如〈4分33秒〉不構成一首樂曲,當中確實有某些東西在運作。約翰・凱吉認為,沒有『真正安靜』的時刻,只是你有沒有去聽而已。」
陳育萱察覺到的各種聲動,包括學生內心的囈語、網路上的匿名發洩、或私下傳言,這些都暗示背後有著更大的事件,班上誰對誰有意見,一個眼神她就能感知。「其實班級裡的人際關係也很複雜,我可以看到很多社會的縮影。」學校就是小型社會,透過這部小說,她不僅帶讀者看見教育現場的多種面向,也看見比想像中更複雜的人際互動,包括老師與學生、學校對老師、家長對學校。
陳育萱平時喜歡獨處、思考和寫作,周遭的小小事件,會變成她自動儲存的許多小方格,到了寫作時,會突然之間聯通,成為她敘事的一部分。「我總覺得生活充滿各種隱藏的小說線頭,等著我去寫。有時候小說的開頭,就來自一個靈光乍現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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