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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高雄青年文學獎】情人節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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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由高雄市立圖書館主辦、高雄文學館承辦的高雄青年文學獎今年以「異質邊界」為題,鼓勵青年就疫情下的日常,思索創作的多元可能。本次收件數也創歷史新高,顯示疫情期間,青年對文學的需求、創作能量反而更強大。更多詳情:https://www.ksml.edu.tw/ksylaward/


 青春大作家 ╳ 高雄青年文學獎╳ 2021小說首獎作品


 



情人節的禮物

文/肖綾| 三民高中


        從台中交流道上來的車子像是開了一百八,奔馳在國道一號上,還順道在南迴吃了張罰單。

  回到後山,江翊云知道她的車子要沒油了,一身的公司制服和休閒鞋都還未換,渾身散發著半天工作下來的微微汗臭味。她從天亮開到了天黑,身心俱疲兩眼通紅,是一堆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衛生紙,還有上百通的未接電話。她的心情很不好,也許早上被上司罵佔了一點點原因。奈何心急如焚,她顧不得這些了,她的爸爸還在加護病房裡面。第二次病危通知。她氣李玉玲沒告訴她,即使她幾乎恨了一輩子李玉玲的重男輕女,長達六年的失聯,江翊云知道自己有錯,但李玉玲也不應該埋著她——做為現在還在病房裡躺著的人的妻子,她的母親。

  然而現在不是吵這個的時候,江翊云想都沒想的將車子停在台東馬偕的門口,不顧身後警衛的叫囂,跑百米似的衝進藥水味裡。她感覺今天的一切都不對,從她今早被上司罵開始就不對了。

  到了加護病房外,江翊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李玉玲。

  「我爸呢?」江翊云雙目猩紅,像隻發狂的野獸,一把將李玉玲給抓起來,彷彿要把她給吞噬。

  「剛轉安寧了,醫生說可能這兩三天……。」李玉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不想好不容易平復的情緒又掀起波瀾。她的雙頰歷經了這幾天從眼窩出來的瀑布的洗禮,整個早已泛紅的不堪一擊。

  然而在江翊云的眼裡看來,像是個沒血沒淚的傢伙,和那些高傲的毒蛇有得一拼。

  她不願意再多面對李玉玲一秒,頭也不回的往護理站去問安寧病房的方向。

  李玉玲見著自己女兒的態度,她就是想也想不通,時隔六年才踏回故鄉,像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一般的一舉一動。但她也沒這個心思再去揣測了,她的老公,江翊云的父親,已經時日不多了。

  

 

  「爸,爸,爸……。」江翊云不敢叫得太大聲,怕吵醒病床上的父親和一旁的弟弟。她好幾年沒有回來這裡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被歲月折磨的滿面風霜,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已被病痛肆虐得骨瘦如柴,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回來這裡了。

  病榻上的江榮楓看起來一片慈祥,像是觀世音菩薩隨時會帶他回去西天一樣。江翊云他弟在旁邊睡得平穩,他已經守在他父親旁邊不下十日了。江翊云微靠到他弟旁邊,他還是一樣瘦,江翊云心想。是遺傳了爸爸的體質,怎麼吃都胖不了,不像她遺傳到媽媽,像是喝水就能成為個皮球。

  江瑞宇的黑眼圈特別明顯,估計好幾來天沒有睡好。江翊云猜想。

  「阿云啊……。」江翊云聽到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誰,所以她不想回過頭。直到身後的人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阿云啊,媽跟你聊聊……。」操著一口台灣鄉土語言,江翊云一時之間有點恍惚,彷彿看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江瑞宇都還沒出生的時候,李玉玲哄她的那個畫面。

  她很想哭。

  從她到了台東的那一刻,她的眼淚就莫名其妙的止住了。那些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衛生紙都不是在台東產生的。就持續到她踏進醫院,見到李玉玲,再到現在站在江榮楓的床前,她的眼眶都還沒濕潤過。可是就在剛才李玉玲喊她的那刻,有如微微轉開了水龍頭的開關,她現在不過是用意志不讓那些水滴出來。

  她不想哭。

  她不想在她的家人面前哭。

  「阿……。」

  「走,我們出去,不要吵爸。」

  

 

  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即使隔著褲子都還能感覺到二月春寒的冰冷。江翊云在想李玉玲什麼時候開口,他們兩個已經大眼瞪小眼的在外面坐了十分鐘了。她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耐心,能夠等李玉玲那麼久。

  「以前,是媽對不起你。」一樣帶著道地的閩南話,江翊云沒想到她一開口就那麼直白,即使她有料到李玉玲大概會講什麼,但卻從未想過是如此直接明瞭。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都過去了。」江翊云很想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然而顫抖的聲音出賣了她。

  「我知道你討厭阿宇,但……。」

  「我沒有討厭他。」

  「以前是我的錯,我不應該……。」

  「你沒有錯,你應該。」

  「阿云,媽真的……。」

  「你不用說了,說那麼多我也不會記得。」江翊云一把打斷了李玉玲的道歉。她聽著心煩,見到李玉玲已經夠煩了,還得聽她在這裡碎碎念,誰見了都會覺得煩,江翊云心想。

  「阿云……。」

  「你不用說了。」

  「阿……。」

  「我說了你不用再說了!」江翊云一聲喝斥,把李玉玲嚇得抬起頭來,就這樣停頓的看著她。

  「我要回去看爸了。」

  「阿云你等一下……。」李玉玲抓住江翊云的手,江翊云也沒想到李玉玲會這樣做,甚至力氣之大到她沒辦法把手抽了就走。

  「放開我。」江翊云的聲音很冷,像是李玉玲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沒有必要保留一點情面一點客氣,冰冷的讓人結凍。

  眼看李玉玲沒有要放手的意思,江翊云氣急之下直接大喊了李玉玲的名字。

  「李玉玲!」她的眼神再度變得焦灼,像是能夠將人吞噬一般。

  「李玉玲你夠了。」

  「夠了!」

  「阿云!」

  江翊云震驚了,李玉玲從來不是個會在公眾場合大聲的人,即使周遭都沒有人。

  「阿云,我真的很想你。」濃厚的台灣味,明白台語才聽得懂的人,江翊云知道她講了什麼。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李玉玲,剎那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用力的甩掉李玉玲抓著的手,用力程度只差李玉玲沒被反作用力甩到地上。她跑回安寧病房,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李玉玲。

  

 

  「爸,你要起來了嗎?」江翊云輕推房門,映入眼簾的正是江瑞宇坐在父親旁邊,說出了這句話。

  江翊云沒有進去,她走到電梯那邊,按了到達頂樓的樓層,她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麼了。

  她不想面對李玉玲,不忍看到江瑞宇這般的勞累,想用僅剩的一點時間好好陪陪江榮楓。

  她知道她很矛盾。

  到達頂樓,外頭的風依舊冷冽,像是能穿透骨頭,刺進心房一般,令人發寒。

  她倚著邊緣磁塊早已剝落的牆,俯瞰地面上的三三兩兩。

  她曾想過,如果從很高的地方一躍而下,會發生什麼事。

  粉身碎骨,腦漿溢出,所有電視劇和小說情節都會實現,那萬般噁心的畫面。

  

 

  「阿云啊,阿宇功課不會寫,你去教他一下。」皺紋還未爬滿整臉的李玉玲,對著小學四年級的江翊云說。

  「可是媽媽我自己的還沒寫完。」還不到一百五的江翊云嘟囔著,不過那時的個頭離父母都沒差很遠了。

  「做姐姐的就幫弟弟一下嘛!你是老大,你要多照顧一下弟弟。」

  「可是什麼?快去幫阿宇,他的問題解決了你在來寫你的。」

  「好啦……。」小小的江翊云拖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腳步走向了江瑞宇的房間。

  「媽!阿宇他聽不懂!」已經半小時過去了,江瑞宇的作業沒有一點進度,江翊云也不耐煩了,叫著媽媽表明著自己不想教了。

  「聽不懂就慢慢講啊,講到他聽懂為止。」此時的李玉玲正在洗碗,流水聲和碗筷碰撞聲像是一首詛咒的來臨,象徵著江翊云的未來。

  「可是我講了很多遍了!他就是聽不懂!」江翊云早已不耐煩,聽到李玉玲這樣說更是一把火直接燒到了頭上。

  「那你就幫弟弟寫,反正沒幾題很快的。」李玉玲的態度,讓江翊云更是火上加油,她衝去廚房要找她媽理論,卻被半推半就的推回了自己房間。她氣不一處打上來,頓時太陽穴有點疼痛,估計是血壓突然飆高的關係。江翊云生氣的程度,只差沒有和李玉玲說要不然你來寫好了。

  江翊云放棄和李玉玲繼續抗衡,她尚小的身軀還抵不過一個大人的力量。

  而在之後,江瑞宇成功逃脫回家作業的折磨,李玉玲一貫的處理方式,讓江翊云的反抗一再碰壁。每次江翊云臉色憤怒的從廚房走出來,江瑞宇都會故意探出頭來朝她做個鬼臉——因為他的計謀又得逞了。

  還有很多。江翊云的家境並沒有很好,好在台東的物價還在合情合理內。偶爾餐桌上會多兩隻雞腿——但那從來不會有江翊云的份。總是固定的橋段如同那俗爛的肥皂劇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電視上重播,一開始江翊云還試圖為自己的晚餐加點菜色,想當然爾,每次的結果都只有一個。久而久之江翊云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縱使她有千百個不甘心,不是她的就不會是她的。

  還有很多。江翊云的成績還算不錯,至少沒有低於九開頭過,然而每次帶著所有老師的讚賞回家,永遠只能換來李玉玲的微笑和一個安慰性的摸頭。江榮楓還好了一點,在她睡著的時候還會在她床頭放顆糖。這或許也是之後為什麼江翊云比較恨李玉玲的原因,因為江榮會給予施捨,在餐桌上也會將一半的雞腿給她。也會找尋時機在江翊云和李玉玲爭吵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再長大一點,江翊云才知道這就是重男輕女。

  真正發生轉折的,是江翊云高職的時候。當年她基測失利,沒能順利考上台東女生的第一志願。後山的學校特別少,沒有高中就只能去讀高職,偏偏公立的那間還沒有江翊云要的科系。她讀了一間私立高職,她也不知道李玉玲怎麼就同意了,這似乎是江翊云有記憶以來李玉玲第一次為他花大錢。她知道私立學校的學費是多麼昂貴,而且她讀的科系還要買一大堆材料,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年幾萬塊肯定跑不掉。可是李玉玲不讓江翊云去工作,她說學生就應該好好讀書,不要去做學業以外的事分心。也因此江翊云覺得愧對這個家裡,她成為四人裡面開銷最大的那個,幾乎全家的所得都供她讀書去了。她開始不去在意李玉玲對江瑞宇明目張膽的偏心,開始盡自己的能力幫家裡多做點事,開始在自己的生活開銷上省吃儉用。

  她身上肩負的猶如一座高山重壓著。她變得隱忍,什麼事都自己扛;她多愁善感,偶爾作畫都能浸濕紙張。全國美展讓她忙得焦頭爛額,身心雙載的重擔,將她的體重折磨到衝破七十大關——她也不過是一五五的身板。江瑞宇總笑她胖,她也反駁不了。倒是李玉玲不太在意,隨她自己生長去了。

  江翊云覺得她的路途開始正常,至少她把該拋去的捨棄了,然而卻沒有預料到前方正是一場狂風驟雨。

  升上高三的暑假,江翊云的學校策劃了一場教育旅行,預計在十月前往,去到日本去交流藝術的相關知識。江翊云的能力很優秀,學校特別留了參加名額給她,比別人少付一半的價錢就可以去了。換做是任何人聽了都會心動,更何況是從未出國過的江翊云。雖然她知道家裡要答應的機率是微乎其微,但她還是想要賭一把,畢竟沒有嘗試過誰知道呢?

  她回到家,正好李玉玲在做飯,她就坐在廚房裡的餐桌椅上,她嘴角微勾的表情藏不住她的喜悅,就這樣痴痴的看著李玉玲。

  「你今天有點反常欸,是怎樣了。」李玉玲似乎感受到背後炙熱的眼光,劈頭就問原因。

  「學校舉辦了個教育旅行,我想……。」江翊云沒敢再說下去,她怕她一說完李玉玲就直接否決。

  「我看看。」

  李玉玲蹙起了眉頭。

  「學校說我只要付一半的錢就好了。」

  「一半還是很貴啊,我們家沒有那麼多錢。」李玉玲將江翊云的期待放在桌上,破碎了她最後的一點希望。

  其實江翊云早就料到是這樣的結果了,可是真的親耳聽到不行時,還是難掩失落。她是真的真的很想出去看看。那時候的她覺得她這輩子就只有這次機會,要是不好好抓住那就是浪費了,就是對不起自己的努力,把夢想碎成一地。

  「媽,真的……。」她始終想為自己爭取一把,她真的就不想眼睜睜看著這次機會被自己放棄了。

  「不行就是不行,我們家沒有那個錢。」想是李玉玲也說得很明瞭了,她不想繼續和江翊云一問一答下去。

  「哦……。」江翊云哪會聽不懂她媽的意思,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房間,她躺進了床鋪的懷抱,在它懷裡哭得一塌糊塗。

  隔天放學,江翊云心裡依然惦記著教育旅行的事,還有兩天的時間,她想在和家裡談談看,這時她面前停來了一輛車。

  「翊云啊,上車,大舅載你回去。」

  江翊云看著眼前的車,雖是猶豫但還是坐上去了。她有兩個禮拜沒有看到她大舅了,也不知道今天大舅是吃錯藥還是怎樣,就突然來載她了。

  「翊云啊,大舅聽說了你們學校教育旅行的事。」也不知道消息是怎麼傳到她大舅耳裡的,翊云頓時有點不知所措。

  「對啊!不過那個太貴了,我去不了啦!」江翊云故作輕鬆的回答,心裡卻還是沒放下去不了的那塊疙瘩。

  而接下來她大舅的答覆讓她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震懾不已。

  「大舅這幾年存了些錢,想說給你拿去用,多去看看世界也好。」

  她沒想過大舅會這樣跟她說,她以為就只是談論家常聊到了這個話題,她不知道這錢該不該拿,回去要怎麼向李玉玲交代。她的思緒瞬間混沌,像是一條打了死結的繩,無法解開。

  

 

  「翊云啊,日本好玩嗎?」這日李家人在她大舅那兒聚餐,小舅媽不禁問起才剛從國外回來不到三天的江翊云的心路歷程。

  「挺好的,那個楓葉特別漂亮。」她嘴裡還咀嚼著外婆的拿手菜,說話有些含糊,但滿面笑盈盈的,就算是外人都能看出江翊云現在的心情。

  「啊翊云啊,你之後大學想考什麼啊?」這次輪到大舅發問,今天的江翊云就有如飯桌上的紅牌。

  「讀設計吧!我高中也是讀這個。」江翊云毫不猶豫的說出未來的理想。

  「翊云啊,大舅跟你說啊,之後出社會後一定要找個穩定的工作,要去考那個公務員啦!這樣就是國家養你了欸!」和江翊云她媽一樣的味道,口裡說出的正宗台語,怪不得會是一家人。

  江翊云對自己未來有了打算,要填什麼大學、什麼科系,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做公務員,她不喜歡她無聊的工作,把自己格式化住。

  「好啦!我會努力的。」傳承到李玉玲一樣的口氣。

  帶著撐到像顆氣球一樣脹的肚子回到了家,李玉玲今天有點反常,倒是沒有一回家就往廚房走了。她悠然的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著一成不變的肥皂劇。

  「阿云啊,媽跟你說。」

  「嘿怎麼了?」

  「你大學留在台東讀就好了。」

  江翊云的腦袋剎那空洞。

  「為什麼?」

  「我們家裡沒有錢讓你出去讀書,而且之後阿宇也要讀大學。」

  原本在江翊云手上的馬克杯碎了一地。她愣愣的看著自己母親,她以為她的母親已經放她自由了。

  「那你之後會讓他出去讀書嗎?」

  「還有很久呢,之後再說。」

  「你回答我。」

  江翊云似乎猜想一二,的確家裡還有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呢,怎麼能把現在有的一切都賭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呢?江翊云自嘲的笑了笑。站在沙發一旁和李玉玲僵持著。

  「乖,你就留在台東讀書,聽你舅舅的到時候去考個公務員。」李玉玲沒有想到她的這一句話會讓江翊云來氣。

  「憑什麼我要聽你們的,我都幾歲了我的未來還不能自己決定嗎?」

  「你舅舅出錢讓你出去看看,你難道不應該給他一些回報嗎?」

  「那我可以給他其他的,為什麼要拿我的夢想去跟他換。」

  「阿云啊,媽真的是沒辦法了,你就聽你舅舅的,你留在台東讀,你舅舅還能幫你出錢……。」

  「沒辦法什麼?我們家的錢是要留著給江瑞宇用的吧?反正我只是個女孩子,也不用讀太多書是吧?你是這麼想的吧?」

  「江翊云!跟你媽好好說話!」

  這是江翊云第一次聽到江榮楓對她大吼。

  江榮楓走了出來,看著吵架吵到一半的母女倆。

  「現在都幾點了,吵成這樣是不用睡了是不是!」江榮楓揉了揉眼睛,眯著眼看著眼前兩人。

  江翊云當下是被嚇到的,但回過神來她的怒氣更是提高了。

  「你憑什麼管我!我和我媽講話是我的事,和你又什麼關係?不就是吵到你睡覺了嗎?」

  「阿云,別說了……。」眼看著江榮楓的臉色不對,李玉玲急忙搖了搖她。

  「我說的有錯嗎?你們兩個早就沒有關係了,他……。」

  啪。

  江翊云摸著臉,熱熱的有點痛,看著頭也不回的江榮楓。

  「阿云……。」

  「別碰我!」她甩手就走。

  江翊云跑到學校天台上,看著路上一盞盞亮得刺眼的路燈。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粉身碎骨,腦漿溢出,所有電視劇和小說情節都會實現,那萬般噁心的畫面。

 

  江翊云的爸媽早在她幼稚園時就離婚了。那時候李玉玲跟她說,肚子裡有一個寶寶,以後我們阿云就不怕孤單了。然後晚上她會聽到媽媽在叫,爸爸在吼,說沒錢了還生什麼孩子。李玉玲的手腳總是一青一紫,她卻笑著和江翊云說是媽媽在作畫。她開始討厭江榮楓,她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大壞蛋,媽媽每次的微笑裡都有眼淚。可是後來爸爸走了,李玉玲的臉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江翊云又覺得她錯了,爸爸不是大壞蛋,媽媽不能沒有爸爸,她也不能沒有。江瑞宇出生後,江榮楓回來,李玉玲跟她說爸爸是去旅行回來了,她相信了,因為爸爸給了她好多糖果。之後她開始幫江瑞宇寫作業,媽媽罵她,爸爸不管她,她又覺得世界垮下來了。為什麼爸爸媽媽都只愛弟弟,她像個奴隸被人操控受人委託,為什麼,難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錯到沒有人要來愛我?她的幼年恨江榮楓,童年恨江瑞宇,少年恨李玉玲,沒有人能彌補她受的傷害與委屈。可是呢?他們卻是至親的人。那些曾經恨過的,有沒有放下成見的那天?所有被世俗束縛的倫理、守舊的觀念所鞭答的過去能不能被和解?

  

 

  她哭了。她知道她的世界再一次垮了下來。

  在醫院的頂樓,一個人獨自吹著涼風。

  舅舅說,其實幾個月前她爸爸的狀況就不是很好了,他當時想跟江翊云講,卻被李玉玲給擋下來了。

  「先緩緩,不要影響到阿云的情緒,她最近在工作,很忙的。」

  江翊云想起小時候,桌上只有兩隻雞腿的時候,都是給江瑞宇和江榮楓的,江榮楓還會把自己的一半分給她吃,可是李玉玲卻什麼都沒有。

  三歲的時候她聽到門外很吵,她還聽到媽媽哭了。隔天早上起來她看到桌上放著幾張紙,上面有爸爸和媽媽的名字。

  她哭了,聲嘶力竭的。

  那時候李玉玲懷孕,可是江翊云家裡沒有能力再養一個小孩了,江榮楓要李玉玲去把孩子打掉,李玉玲不肯,一氣之下江榮楓祭出了離婚協議書,打算和李玉玲斷絕關係。可是後來李玉玲去產檢,肚子裡的是一個男孩子。江榮楓不顧李玉玲的感受,就擅自回來了,也沒有復婚,兩人就一直同居在一起。

  李玉玲愛她,和愛江瑞宇一樣。

  後來她去外地上了大學,是李玉玲繳的學費,每個月還會寄生活費上去給她。三天兩頭要江翊云穿多一點,台中不比台東,氣溫沒有那麼溫暖的。要江翊云多吃一點,吃好一點,她在她的青春裡沒有給她一頓大餐過。江榮楓晚上給糖果,李玉玲早上做早餐。她會多給江翊云泡紅糖水,在她大姨媽來的時候,她會在江翊云挑燈夜戰的早上,給他一杯熱拿鐵,她知道江翊云不喜歡太苦的東西。她從來就沒有偏心過。

  江榮楓愛她,和愛這個家一樣。

  當年他大可以在李玉玲生完孩子後把江瑞宇帶走,但是他沒有。他知道如果他就這樣走了,那李玉玲和江翊云根本就無法三餐溫飽。孩子都出生了,總得要負責任,他得一肩扛起這個家,做這個家的樑柱,為李玉玲他們遮風擋雨,至少衣食無缺。

  他拼命白天工作,晚上兼差打工,只為了讓家裡的生活品質好一點。他自己偶爾胡亂解決三餐,半夜小酌發洩壓力,他比誰都努力,卻沒有比誰幸運。不正常的生活模式讓他患上了大腸癌,家裡的經濟一落千丈,還好孩子們都讀到一定程度了,剩下的就是把自己養好而已。只不過他有點後悔,在孩子還小時沒有多陪陪他們,他用盡了大半輩子的努力,在孩子成長路上偶爾缺席。待他回首過後,早已大雁紛飛,獨留李玉玲一人伴他不離不棄。

  原來他們都愛她。

  江翊云蹲坐在地上,她覺得她這幾年來都做錯了,明明她有的是那麼有愛的一個家,明明他們用盡一切都想給她和江瑞宇最好的,可是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直到今天再度踏上台東的土地,她才知道為時已晚,他們家永遠回不到以前那樣了。

  

 

  二月十四日,江榮楓出殯,享年五十五歲。

  江榮楓離開那天,李玉玲哭到昏厥,被攙扶到了休息室。江瑞宇的眼眶一直通紅,整整一天一夜,唯獨江翊云沒有哭,她緊緊抓著江榮楓的手,親眼看著醫生為他蓋上白布,緩緩推向太平間。

  她的親戚們說著她冷酷無情,不懂得感恩與孝順,可是只有江翊云知道,她的爸爸只是去旅行了,他不用再煩惱生計,不用再承擔人間的壓力,會在天堂過得好好的。

  「爸,我想你了。」眼前的棺柩肅穆,江翊云看著她爸爸慈祥的面容,像是小時候一樣。

  他們一家四口在海邊,吹著熱騰騰的海風,腳下踏著軟呼呼的沙,那是她記憶裡父母年輕的模樣。一切和樂的,最美好的模樣。

  在很多年後,她的朋友問起為什麼江翊云要主動調回台東工作,她說:

  「我想多陪陪我媽。」

  


 



  作者簡介  

本名黃映綺,現就讀於三民高中三年級。土生土長高雄人同時也是一個喜愛文學的理工生,生活是由一半科技一半文字所組成。夢想成為能吃飽睡飽的自由工作者,有一群摯友一個庭院還有電腦與書陪伴著。

  得獎感言  

從入圍到得獎都像是一場夢境般不可思議,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的文學獎獲得殊榮,很感謝評審能給我這個肯定,在學測前收到這份出乎意料的禮物。
感謝我身邊的朋友與老師,在我遭逢困境時支撐我讓我不放棄寫作,也告訴我要對自己有自信要相信自己。
這篇小說獻給我的姐姐T,也期許能帶給曾經受傷的人一點力量。希望現在看到這篇文的你們,能和爸媽說聲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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